沈识雁和秦抒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一场跨系联谊,沈识雁穿着白衬衫黑西裤,风度翩翩,适时帮秦抒挡下了个别不怀好意男生的劝酒,很快就获得了秦抒的芳心。
国画专业的秦抒一袭红裙,身材姣好,明眸皓齿,一笑倾城,是学校男生心目中的女神。沈识雁英俊帅气,博闻强识,一对才子佳人成为校园佳话,收获了许多人的艳羡与祝福。
大学毕业后,两人结了婚。沈识雁白手起家创办公司,秦抒则继续深造。几年后,两人有了第一个孩子,秦抒完成学业后留校任教,怀孕期间正带着学生进行名画赏析,聊起那幅《纳凉观瀑图》,给儿子取名为“榭”。
那时沈识雁的公司初创,艰难与坎坷不能避免,秦抒始终陪伴左右,尽自己所能支持着他,两人的感情一直甜蜜如初。在沈榭即将升入初中时,他们迎来了第二个孩子。
沈识雁的公司步入正轨,名气越来越大,应酬越来越多。不久,沈识雁作为南城创业成功青年被报社和电台采访。秦抒月份大了,请了假在家休息,专心孕育新的生命。沈榭当时也需要照顾,两人的父母年纪都大了不方便过来,邻居家的赵大姐便时不时过来帮忙,秦抒方能应付过来。
沈识雁每天早出晚归,而秦抒需要规律作息,两人虽在同一屋檐下,但见面的次数却不多。因为各自有事要忙,他们也不再像之前一样谈心交流。对于缺席陪伴,沈识雁非常自责,但秦抒对他十分理解,一如既往支持着他的事业。
就在这时,一次偶然间,秦抒在沈识雁洗澡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说来也巧,秦抒平时对丈夫从不疑心,从来不会擅自查看他的公文包。但那天沈识雁在等一个甲方的重要电话,因为应酬喝了酒先去洗澡,叮嘱秦抒如果听见电话响一定要及时接下,告诉对方等一会他就会回复。秦抒听见铃声,想也不想就按下接听,正想说话,听筒里却传来一个女声。
“识雁哥,”对方的声音透着亲昵,“你在哪?”
秦抒直觉告诉她不对,但顾及到这可能是沈识雁说的“重要电话”,仍然认真回复道,“您好,识雁这会在忙,等会我让他给您回过去好吗?”
“哦,”女声听起来有些失望,语气像是撒娇,“那你跟他说,郑琳找他,他一定很快就会打回来了。”
“郑琳”,这是秦抒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她按下心中的疑惑,还是想着丈夫的叮嘱,礼貌地回道,“好的。”
挂了电话,沈识雁擦着头发出来,见秦抒握着电话站在窗边,疑惑道,“电话来了吗?”
“不知道,”秦抒半晌才回了一句,转过头面向他,“刚才有一个叫郑琳的人找你,是你说的‘重要电话’吗?”
秦抒的直觉没有错,她发现丈夫在听见郑琳的名字后有一瞬间的慌乱,接着尽量维持镇定道,“哦,不是。”
“她是谁?”秦抒轻声问。
“她,她是南城XX报社的,上回媒体采访,她也来了。”沈识雁边说边紧张地打量着秦抒的脸色,解释道,“就是前几周集中的那次媒体采访,来了很多记者,也有她。”
“哦,”秦抒没再说什么,出了卧室。
然而接下来的事实告诉秦抒,她的猜想并没有错。沈识雁时不时去外地出差,次数越来越频繁,而在为数不多的回家时,秦抒又发现了一个现象,丈夫开始避着她接电话了。
当初沈识雁的公司刚起步时,秦抒也帮过不少忙,这段时间因为沈榭的学习需要家长照看,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恍然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丈夫的公司,也不知道丈夫的合作伙伴都是哪些人。丈夫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要忙,秦抒虽然怀疑,但即将临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
生产在即,秦抒的母亲过来帮忙。秦抒和母亲,还有时不时过来的赵大姐在家,日子倒也简单平静。每天秦抒都会下楼散步,这天回来时,一个女人站在楼道里,似乎在等人。
母亲去买菜了,秦抒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回来。老式小区楼道狭窄,女人在楼道口挡住去路,秦抒礼貌道,“您好,借过。”
女人打量秦抒许久,微微侧过身让她过去。直到已经开始上台阶,秦抒听见那个女人问道,“请问,这里是万芳小区十号楼吗?”
秦抒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她是来找人的,回答道,“是。”
“哦,”女人四下看着楼道里的环境,秦抒这时也开始打量面前的人,见她穿着一条时髦的连衣裙,打扮得年轻时尚,头发尾端烫得微微卷起,当下时兴款式的墨镜顶在头上,迎合着七月份的骄阳,看起来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原来他就住在这里,”说完这句话,女人又看了看四周,转身离开,高跟鞋踏在地面,溅起一层尘土。秦抒扶着栏杆慢慢地上楼,心里觉得奇怪。
刚才那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秦抒想了整整一晚,终于意识到,下午来的那个女人,就是前段时间丈夫电话里的“郑琳”。
第二天凌晨,秦抒破了羊水,时间比预产期早了一些。母亲和赵大姐连忙把她送到医院,丈夫直到中午才从外地赶来,听见新生儿的啼哭,沈识雁松了口气,连忙问岳母,“妈,小抒呢?”
秦抒母亲忙前忙后,一指房间,沈识雁进去,坐在病床边道,“小抒,我看到咱们儿子了,你辛苦了。”
秦抒没有说话,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病房的天花板,像是没有听见丈夫进来。
“对不起,我昨天在省会有个项目会,想着结束天晚了就没回来,今天早上一听咱妈说你来医院就赶快过来了,”沈识雁以为妻子是在为生产时自己的缺席而生气,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接下来尽量不安排出差,专心在家里陪你们,好不好?”
秦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很久才轻声说了一句让沈识雁摸不着头脑的话,“她来过了。”
“谁?”沈识雁感觉到秦抒的状态有些不对,他摸摸秦抒的额头,“小抒,你怎么了?”
良久,秦抒转过头,视线看着丈夫的眼睛,说了句,“郑琳。”
秦抒患上了产后抑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无论丈夫怎么解释,她都不和他对话,只有沈榭放学回家,她才会和母亲儿子简单说几句话。她不跟丈夫交流,拒绝他的任何触碰,甚至都不看他。
岳母对此非常不满,认定沈识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女儿的事情,本来生产这么危险的事情他就没来,现在小抒还对他这个态度,一定是出了问题。沈识雁试图解释,但秦抒完全不听,直到出院,她都没跟沈识雁说过一个字。
郑琳的电话,沈识雁当着秦抒的面删除了,邮箱地址,还有口袋里的名片一个没留。从沈言出生到上幼儿园,他每天都回家吃饭,进门后先跟妻子说话,再去看看小儿子,有时间就会去接沈榭放学。
丈夫的日夜陪伴让秦抒慢慢走了出来,彼时沈榭已经快要中考,沈言也上了幼儿园,夫妻俩忙着两个孩子的事情,逐渐恢复了之前的感情。小小的沈言遗传了妈妈的容貌,长得灵动可爱,谁见了都想抱抱。沈榭懂事沉稳,成绩也不需要家长操心,夫妻和睦,孩子懂事,周围的邻居无一不羡慕沈家。
沈识雁赶上红利期,公司发展迅速,他们家也从原来的老旧小区搬到了新的高层住宅。“六楼最好,”告别多年的邻居,秦抒推开新家的落地窗,闭上眼睛闻着太阳的味道,转头对丈夫笑了笑,“不高也不低,楼层正好。”
“你喜欢就好,”沈识雁的手搭在妻子肩上,顺着妻子的目光看着远处的夕阳,温声道。
离新家不远的游乐园是沈言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他喜欢那里空旷又宽阔的广场,到处都是色彩缤纷。他总是跑得飞快,看妈妈在身后追得气喘吁吁,停下来对她做个俏皮的鬼脸。秦抒出了一身汗,无奈地拎着好不容易抓住的小儿子,严肃地告诉他,下次再也不带他来了。
这种场面每次都以沈言撒娇耍赖结束,没过多久,妈妈还是会带他来。直到有一次他发现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带他来游乐园时,他才意识到,爸爸妈妈似乎不说话了。
秦抒偶然间去沈识雁的办公室,发现他正和一个新近下属走得亲近。年轻的女孩刚刚大学毕业,被沈识雁成熟稳重又彬彬有礼的气度吸引。与成熟的郑琳不同,她并没有那么胆大,见到秦抒时瞪大眼睛,表情十分不自然,双手都在颤抖。
秦抒没说什么,转身出了公司大门。
接下来又是长时间的冷战。与上次不同,这次秦抒完全不和任何人交流,无论沈识雁怎么道歉,母亲怎么劝慰指责,沈榭如何奋力表现,秦抒像把自己装在了一个囚笼里,完全不听外界的声音。
沈言有几次来妈妈的房间,就看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有些害怕,怯怯地叫了声,“妈妈”。
声音又细又软,秦抒有一次终于有了反应,抬手让他过去。
沈言慢慢挪过去,他觉得此时的妈妈有些吓人,妈妈永远都是漂亮的,一头黑发如瀑,嘴角噙着微笑,声音轻轻柔柔,身上带着好闻的香味。可此时的妈妈好多天没有打理自己,头发黏在一起,眼神空洞,看着他时丝毫没有感情。
“妈妈,你怎么了?”小沈言走到床边,想用手碰触妈妈又不太敢,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我还想去游乐园,你能带我去吗?”
秦抒只是看着沈言不说话,眼里没有任何感情。
见妈妈沉默,沈言察觉到不对,懂事道,“那好吧,妈妈你好好休息,等晚几天...晚几个礼拜再带我去吧。”
时间长了,沈识雁也受不了了,他带回了一个心理医生。那时候心理咨询在国内并不普及,人们对于抑郁症的了解也远不及现在。他的举动遭到了秦抒的剧烈反抗,仿佛接受心理咨询就是承认自己是个精神病人一般,让人无法接受,避之不及。
心理医生试图接近她,但都失败了。最后,沈识雁只能偷偷在秦抒的水里放精神类药物,寄希望于药物治疗能带给秦抒一些改善。秦抒其实早就发现了,她默许了丈夫的行为,甚至在后来不需要丈夫放在水里,自己就会主动规律地服药。
那几年里,沈家的气氛十分压抑,秦抒无心工作,几乎没有笑脸,整天在家里待着。沈识雁开始的时候还会尽量在家陪她,但工作太忙,他又开始早出晚归。沈榭在高中住校,一周回来一次,平时家里只有沈言和秦抒。
沈言学会了轻声生活,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妈妈心情不好,平时不喜欢噪音,习惯了做什么都小心翼翼,在家里从不大声说话。时间一年年过去,秦抒也在慢慢恢复,在家里栽花剪枝,日子逐渐走向正常。
沈言以优异的成绩升入初中,开启了学习的新阶段,妈妈的状态在慢慢变好,爸爸也每天回家,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哥哥去国外了不能经常回来,沈言也为学习忙碌着。
初二刚开学的那段时间,连着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雨。妈妈的心情似乎又有些不好。那时候的沈言已经了解了抑郁症,也学习着怎么和妈妈相处。终于有一个周末,天晴了,他问,“妈妈,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秦抒拉开窗帘,看着远方的太阳,一扫前段时间的阴霾,柔声道,“我换件衣服。”
“我想看你穿那条红色的裙子,”沈言在腰的位置比划,“就是那件腰上有一个扣子的。”
他很久以前见她穿过,知道妈妈很喜欢那条裙子。爸爸告诉过他,妈妈不能一直憋在家里,要出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也要和人交流。妈妈这么美,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才对。
“好,”秦抒心情显然很好,点头道,“我去换。”
沈言在房间里等了很久,等到一张卷子都写完了,秦抒还没出来。他走到妈妈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妈妈?”
没有人回应,沈言顿时有些紧张,他按下门把手,门没锁。打开门,他看见妈妈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地上扔着他点名要妈妈穿的那条红裙子。
“妈妈,怎么了?”沈言走上前问道,见妈妈不说话,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裙子,展开一看,发现腰上破了很大一块,那颗精致的扣子也不知道绷到哪里去了。
“裙子怎么破了,”沈言自言自语道,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怕妈妈生气,下意识道,“没关系妈妈,你先穿别的,裙子我们找个会缝衣服的阿姨补上吧。”
秦抒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我穿不下了。”
长时间服用激素类药物,加上不出门,秦抒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开始走形,原本纤细的腰身日渐丰盈,她不可置信道,“我穿不下了。”
“没关系妈妈,”沈言意识到刚才自己让妈妈穿这条裙子似乎是个错误,连忙补救道,“衣服放久了,可能已经坏了你没发现,不是你穿坏的。”他想了想,下定决心说,“说不定是我调皮把它弄坏了,妈妈你别生气。”
秦抒这才转过身,沈言发现她皱着眉看向自己,眼神里有着他看不懂的情绪,良久,秦抒才缓缓点头,“嗯,没关系,我再换一件。”
沈言在门外等着,没敢走远。没多久,他听见妈妈在房间里喊他,“小言。”
沈言赶紧进去,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惊心动魄,秦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房间的阳台上,跨坐在栏杆前,身上还是穿着那条破了的红裙子,腰上的破口非常显眼。
“妈妈,你干什么?”沈言快步走过去,整栋楼的阳台都没有防盗窗,此时秦抒的双腿已经跨出栏杆,他惊恐道,“快回来。”
“没关系的,小言,”高空的风吹起秦抒的长发,她在风中眯了眯眼睛,转头笑着看着沈言,语气正常,“你过来,这里好舒服。”
沈言害怕极了,秦抒的动作实在危险,他走过去靠近她,想学着电视剧里的场景趁她不注意抱她下来,秦抒却已经发现了他的意图,大方地招手道,“来吧,这里很舒服的,陪妈妈坐一会。”
沈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刺激她,一咬牙,他顺着妈妈的意思颤巍巍地跨过了栏杆,还装作不经意地坐在了离秦抒很近的地方,企图伺机把她按回阳台上。
秦抒像是没注意,还扶了沈言一把帮他坐好。沈言半个身子探在楼外,心惊胆战地往下看了看,好高。
秦抒倒是没有察觉,似乎还挺享受地晃了晃双腿,吓得沈言赶紧抓住她的胳膊。秦抒笑了笑,抬起手挣脱开沈言的束缚,往远处指了指,“那,”她示意沈言看向那里,“那里,能看到你小时候去的游乐场,是不是?”
沈言哪有心思看,他偷偷观察着秦抒,想找机会把她带回安全的地方。秦抒像是不需要沈言的回答,自顾自道,“只可惜,妈妈好久都没有带你去了。”
“小言,你恨妈妈吗?”秦抒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沈言,“妈妈一直在生病,害得你每天都过不好,是不是很累?”
秦抒的声音柔和,如涓涓细流,带着真诚和温暖,沈言被她带离了心思,摇头道,“不会的妈妈,我不累。”
“小言,小言,”秦抒柔声叫着儿子,风把她的长发吹到面前,她扬起手把头发拂开,沈言只来得及看见妈妈眼角的泪光。下一秒,秦抒伸手抱住沈言的肩膀,带着他,从六楼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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