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临淄城,暖风裹挟着洛水氤氲的水汽,却吹不散宫墙内愈发凝重的氛围。寅时三刻,承光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群臣肃穆的面容。
北境大将军虞有芳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是踩着子夜的更漏声送抵御前的。徐内侍捧着玄色木椟趋步上殿时,众臣在摇曳的烛火下,垂首躬身。晃动的光影在他们脸上投下沉重的阴影。
风无忌并未急着开启木椟,指尖在椟盖的螭纹上轻叩三下,方才取出内里一卷硝制过的羊皮。目光扫过羊皮上的字迹,他平静开口:
"虞有芳急报:中原名将吴擎,亲率精骑五万陈兵我北境。说是听闻青阳祀期间临淄不靖,愿遣精锐助我扶摇□□,以免......兵戈之祸。"
话音方落,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风伯璋率先出列:"父君!中原野心昭然若揭,完全不把我扶摇放在眼里,这是在挑衅。儿臣愿亲赴边关,督师备战,叫那吴擎知晓,我扶摇风氏,绝非怯战之辈!"
风伯璋言辞激烈,殿内群臣为之屏息,他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建功渴望。
风无忌静听不语,唯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辨不出喜怒,随即转向百里琨:“相国,你如何看?
百里琨沉稳如磐石:“君上,世子忠勇可嘉。然而,老臣以为,此战有三不可。”
他伸出三根手指,逐一道来:
“其一,钧天氏国势正盛,吴擎乃当世名将,不可力敌。”
“其二,我国新立,周边国家对我新朝虎视眈眈,不可轻易言战。”
“其三,也是最关键处——”他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此非寻常挑衅,而是一招‘诛心之计’!中原钧天氏打的不是边境,是我扶摇的国格与民心。无论战和,只要我等应对稍有差池,便是向天下人承认自己‘德不配位,内政不修’。”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风伯璋也一时语塞。
百里琨抛出策略:“老臣之策是:先破其借口,再观其动向。边防自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
“如何破其借口?”
百里琨随即呈上竹简:“回君上,经司寇衙门详查,青阳祀刺杀案,乃前朝余孽孤注一掷、悍然行刺,意在动摇国本。首恶已诛,余党尽清。钧天氏所谓‘不靖’之说,已然不攻自破!”
风伯璋却不依不饶:“相国,那些余孽若无内应传递消息,怎能精准发难?如此急于定案,莫不是……有意包庇?”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已不止是质疑案卷,更是直指相国徇私。
风无忌的目光扫过二人:“案子既已查明,便无需再议。”
他一句话为争议定下基调:“如今外敌当前,首要之务是安定社稷,解决边患。寡人要的,是朝堂之上,同心御敌。”
风无忌转而温言道:“相国,依你之见,该如何应对中原钧天氏?”
百里琨从容奏对:“可遣使赴中原,携青阳祀案卷,当面揭穿其借口。若其执意进犯,我北境将士便依险而守!”
“善!”风无忌当即下令:“传旨,虞有芳所部,进入战时戒备。至于是否派遣使臣……”他略一沉吟,“容寡人再斟酌。”
话锋一转,“对了,驿馆袭击一案,可有眉目?”
风徽羽出列:“父君,儿臣协理司寇衙门查证,确认对方目标明确,直指霜华,且行事极为谨慎,一击不中便迅速撤离,所以未抓到一个活口。”
风无忌眉头微蹙:“先是钧天氏,后是雪域行者……他们这消息,未免太灵通了。”
他语气平淡,却让殿下众臣背后瞬间沁出冷汗。
风伯璋愤慨:"父君!这些暗藏的耳目,简直无法无天!儿臣愿将这暗藏的耳目揪出,以正朝纲!"
风无忌不置可否,目光再次扫过群臣,最终归于沉寂,疑忌已植人心。
前朝风云暂歇,后宫暖香苑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王后特设赏花宴,名为赏花品茗,实一则为世子参详正妃,二则也让临淄城的宗室子弟与贵女们有个相识的机会。
虞夫人作为风徽羽的生母,坐在王后下首,发髻简约,一身素净,神色平静如水。
风伯璋与风徽羽兄弟二人,带着几位宗室、大臣的年轻公子一同入园。
他们在开场时向王后及各位夫人请安,随后方与年轻的宗室、贵女们互相认识。风伯璋扫视着在场精心打扮的贵女们,最终在端庄明艳的高玥身上停留,唇角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
今日的高玥,因日前一舞倾城,又因其父高望之推行"开海通商"颇得风无忌重用,俨然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
高玥今日一身樱草色蹙金长裙,发间赤金点翠步摇,顾盼生辉,从容周旋于众贵女之间,言辞巧妙,引得众人频频颔首,眉宇间难掩矜傲之色。
风伯璋见状,整了整衣冠,缓步走近。
"高姑娘日前一舞,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令人过目难忘。"风伯璋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周遭几人听清,"连父君都赞高司田教女有方,堪称我扶摇闺秀典范。"
这话一出,四周贵女无不向高玥投去或羡或妒的目光。
高玥盈盈一礼,声音温婉动人:"世子谬赞,愧不敢当。不过是雕虫小技,能博君上一笑,已是臣女天大福分。"她眼波流转,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王权的敬畏与仰慕。
风伯璋很满意她的反应,又往前凑近半步,将刚才在来时路上采摘的芍药递给高玥。
高玥微微一愣,看向王后,王后默许点点头,高玥随即接过芍药,脸颊适时地飞起两抹红霞,她微微垂首,低声道:"多谢世子......"
这番特殊对待,心意已昭然若揭。风伯璋见她如此情态,心中更是得意,只觉得此女才貌出众,更聪慧识趣。
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亲昵:"日后可常来宫中走动,母后定然喜欢。"
"是。"高玥声音更柔,心中盘算着,她要抓住世子递来的橄榄枝,稳固这唾手可得的荣华与权利。
风伯璋正志得意满之际,目光不经意间瞥见风徽羽沉静的目光正落在水榭方向。那里,姜雪霁独自坐着,安静地看着池中游鱼。
姜雪霁感受到四周投来的或讥讽、或怜悯、或好奇的目光,如同针扎。她正欲离开,风伯璋却已笑着走到姜雪霁面前。
"世子、二公子。"姜雪霁起身,敛衽一礼。
风伯璋目光在风徽羽与姜雪霁之间一转,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嗯。说起来,日前藏宝阁,二弟与你琴箫合鸣,堪称珠联璧合,一段佳话!今日雅集,不如再次联袂,让我等再饱耳福?"
一旁的虞夫人嗅出了危机,虞欢喜的担忧毫不掩饰,但又不好驳斥世子。
这话将二人牢牢捆绑,更暗指他们关系非同一般。
只听姜雪霁声音淡淡的:"藏宝阁奏乐,是奉君上之命。臣女微末技艺,不敢屡屡献丑,扰了诸位雅兴。"
"况且霜华乃至宝,臣女年轻识浅,怕保管不慎,已交由母亲敬谨守护,非君命不敢轻动,所以今日不曾带来。"
风伯璋笑容微淡:"哦?看来我这世子是请不动你?"他话语中的步步紧逼,让周遭气氛微凝。
席间几位趋附世子的贵女立刻掩口轻笑,低声议论起来。"是啊,莫非是觉得我等不配聆听仙音?""旧朝宗女,难免心思重些,顾虑也多......"
就在这时,风徽羽出口:“兄长,霜华牵扯过多,姜姑娘妥善保管也是为了宝物着想,今日大家难得相聚,徽羽愿为在场各位演奏一曲。”
世子不悦,虞欢喜担忧,虞夫人想开口还是压制住了。
内侍识趣去取琴,风无忌及时叫住内侍:“二弟一人太孤单了,这样吧,你顺便去乐府取一只箫给姜氏女。”
风徽羽闻言,神色间闪过一丝愠怒,风伯璋得意得朝他眉眼一眺。
只见风徽羽坐于亭中瑶琴后,十指轻抚琴弦。抬头望向场中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姜雪霁方向,神色坦然:
"方才忽想起一曲《鹿鸣》古调,其中箫韵部分,徽羽始终不得其法,难以展现其中宴乐和鸣、君臣相得之象。久闻姜姑娘于箫道见解独到,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全然一副真心求教、沉醉音律的文人模样。瞬间化解为了一场纯粹的风雅交流,更以《鹿鸣》之曲呼应了今日雅集"以文会友"的宗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成功地引到了"音律探讨"本身。
姜雪霁心领神会,暗松一口气:"《鹿鸣》之曲,贵在祥和。公子琴音开阔,已得精髓。若论指点,臣女万万不敢当。"
王后适时含笑开口:"徽羽醉心琴道,不耻下问,倒是雅致。姜姑娘也不必过谦,今日雅集,正该如此切磋交流,方不负韶光。"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风伯璋眼神微沉,看了风徽羽一眼。这时,一旁的高玥下意识说到“好琴,好音。”
风伯璋立即语气亲近:"高姑娘若是喜欢,本世子府上倒收藏了几张古琴,改日可请姑娘品鉴。"
高玥盈盈一礼:"殿下珍藏,必是珍品。臣女对琴艺只是略知皮毛,若蒙殿下不弃,自是求之不得。"
她面上应对着世子的热情,心中却如明镜般透亮。风徽羽公子方才那番举动,看似解了姜雪霁之围,何尝不是轻轻拂了世子的面子?这位二公子,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与世无争。
而她高玥,望着那道清雅出尘的背影,心中那点因世子青睐而生的得意,竟无端淡了几分。一个念头悄然滋生:若这世间尊荣与眼前风骨,能兼而得之,方算圆满。
曲毕,风徽羽起身离琴,仿佛方才的解围,真的只是恰逢其会。
雅集渐散,众女眷依次告退。
高玥随着人流走出暖香苑,其父高望之已在苑外等候。见女儿出来,他迎上前去,低声问道:"今日如何?"
"世子对女儿多有青睐,"高玥轻声回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远处正与虞夫人一同离开的风徽羽的背影,"只是......二公子似乎对那姜雪霁格外维护。"
高望之眯起眼,捋着短须:"风徽羽......此子不容小觑。不过无妨,既然世子属意于你,这便是最大的优势。至于二公子那边,暂且观望。"
"女儿明白。"
另一边,姜雪霁正欲登车,一阵风来,将她袖中一方素帕吹落。她下意识回头,却见风徽羽已俯身拾起。他的指尖拂过帕角一枚以银线绣成的、形如冰铃的小花,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姜姑娘。”他上前,将帕子递还。两人指尖在帕子下缘一触即分。
“多谢二公子。”她垂眸接过,只觉得方才被他触过的指尖隐隐发烫。
风徽羽方欲开口,姜雪霁便转身上马车,给风徽羽留下一个背影。
姜雪霁在车内,她轻轻靠在车壁上,闭上眼,今日雅集上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风伯璋的刁难,其他贵女的讥讽,母亲的异常,霜华的谜团萦绕在心里。还有......风徽羽那及时而又不露痕迹的解围。
"徽羽,"虞夫人这时走过来,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关切,"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宜。"
风徽羽微微欠身:"母亲过奖。儿子只是不愿见有人无辜受窘,更不愿雅集这等风雅之事,被无谓的纷争扰了清净。"
虞夫人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你心性仁厚,这是好事。只是......别忘了你的身份。朝堂内外,暗流汹涌。我们母子今日的荣宠,系于你舅舅北境兵权之上。可满朝文武,心向的终究是世子。"
风徽羽沉默片刻,方才开口:"放心,儿子明白。"
虞夫人轻叹一声,不再多言。知子莫若母,她看得出儿子对那姜氏女的不同。只是这乱世之中,这份不同,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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