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十一年秋

1.

我在摇晃的马车上醒来,记忆还留在荷酥向我劈开的一剑上。

但如今,我不伤分毫。

肯定又是江玄柳干的。

我环顾四周,发现马车锦褥垫了好几层,点心茶水应有尽有。

蜂窝煤遇上我这块实心砖。

除了他,还有谁。

偏身旁还置了一个红木箱子,眼熟得很。

我内力还未恢复,心中忽然被大风吹过空落得厉害。

我还是颤着指尖打开了箱子——里面是黄金凤冠,江南轻绸作的嫁衣,东海明珠作的玉丝锦履。

他仿佛算到了我会看到底下。

箱底下,躺着一纸泛黄的婚书。

“山河当证,神灵为凭;流年无阻,风霜不弃;今生今世,不分不离;永生永世,相许相从。”

落款者为吾夫江氏玄柳,字迹灵动可爱。

并——吾妻殷氏红豆,笔法疏狂。

那一勾一画,换身后我曾模仿了数千次。

我睁着模糊的眼,看马车缝中的朝阳碎光落在纸上年岁处。

正是羲恒四年二月初二。

宜嫁娶。

2.

尘封十一载的记忆回到了我身边。

江玄柳有病。

送还婚书嫁妆,还留了一封信笺:“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算什么?

我将信笺撕了个粉碎。

远走君都的码头处,赶车的小六顶着一张猪头脸。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很不好意思。

“十一,别生我气了,都怪江主君,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你瞧,主君不仅留了边城地产,还给了一应公子画像,他说你想纳几个便几个,四个吹拉弹唱,三个洗手羹汤……”

他笑嘻嘻拉开一幅幅画轴,恨不得贴在我脸上。

“这位是阆山书院魁首。”

“他的头发太少。”

“那……那这位县爷家的二公子。”

“他眼睛太小。”

“这位!魁魁武将你定喜欢!”

“他力气有我大么?个子有我高么?”

小六翻完了所有画卷:“十一,那你喜欢怎么样的?”

我隔着车帘望着码头上抽芽的柳树,天边云卷云舒。

“潘驴邓小闲。”

“你还是再睡一觉吧,梦里都有。”

我又给他一巴掌。

他捂着脸幸灾乐祸:“十一,江主君再过十日便要娶沈将军了。”

我手中的茶盏碎成了齑粉。

生气之余,我却想起了件奇怪的事。

离都后,我再也没有和江玄柳互换灵魂过。

3.

江玄柳是什么样的人呢?

有人说他不世之才,也有人道他心狠手辣,敢与那些年死了十八个无头公子的权贵斡旋。

于是,我将老妓引去他的官道。

他果然如王爷所说般傲慢,连轿也不出,只打发了个钱袋。

后来即便丹绡医治老妓数月,她还是死在了雪里。

我在岐山脚下的义冢为她寻了块好地方。

我知道玉京坊是太子署下,无数乐人能为他打听到他在朝堂上听不到看不到的事。

而江玄柳偏偏在坊不远处设了个女医塾。

一年起始,不收分文。

我经常易容躲在他那株丑海棠的墙头看他。

他好无趣。

除了每日上朝下署,便是一本书一盏茶。

他腿脚不便很多年,也从不参宴出游。

只偶尔抬了清隽的眉眼,盯着海棠枝头发呆。

呼——我匆忙藏起。

我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脸颊发烫。

他其实——要比柳梢好看很多。

4.

王府刺客测练中,我的藏匿术已经练到拔尖。

王爷也喜欢捏着胡子点点头:“十一总算有了几分出息。”

那些年,江府很少有客,沈杺是独一个。

虽然他们每次见面不长,也不说什么话。

但海棠树下,一双璧人。

我的心酸得冒泡。

我悟了,我肯定是把他当成柳梢哥了。

一定是的。

我不再来江府了。

5.

第十一年秋,我又回了君都。

秋猎那支箭破空而来时,我正盯着江玄柳官袍袖口上的补丁。

“江玄柳!”

他独自于林中溜马,从来不及不惶的眸子闪过一丝惊诧。

我扑过去的姿势像极了十岁那年他护着我不被隔壁的大黄咬。

箭矢穿透肩胛时,记忆如血喷涌。

……

“你还回来作什么?”他附了我的身体躺在床上,头转过一边。

我不敢开口,替了他的身后。

因前尘溯缘,更觉气氛古怪。

“回来也好,喝一杯我的喜酒再走不迟。”

他冷冷抛下一句话。

我的心咯噔一下。

药碗如何也捏不碎,泪珠子滴答滴答落在里面。

多年前的那句话使我心中恐惧陡生。

“殷红豆,我在你面前,绝不骗你。”

我脾气不好。

我不快活,自然不让他快活。

索性是放足了黄连的药汁,给他灌了个顶饱。

“江玄柳,我从来猜不透你意思。我回来只当面说清一件事,到底你应还是不应却不重要了。”

我看清他瞳孔中的自己倒吸一口气:“我从八岁那年你吓跑大黄时,就欢喜你,欢喜了十一年。”

我的余光处,他的耳尖越来越红。

猝不及防下他扑上来捂住了我的眼睛。

“殷红豆,你以为喝的是谁的喜酒?”

末了江玄柳平添一丝哽咽。

“我亦等你这句话……十一载。”

6.

江府上下换上了喜绸,就连那株丑海棠也装扮如春。

沈杺行了个军礼,气概十足道了一声“表嫂”。

我吓得结巴起来:“杺……妹妹。”

青焕知道江玄柳终于要成亲后很高兴。

直到他见了我,回忆起了冒烟的屁股,脸色便不大好起来。

而不知为何,江玄柳换上我的身体时间越来越长。

我没问换身与秋猎的事。

他也闭口不提多年前与如今的案子。

仿佛我们都在盼着这迟到数年的亲事能洗掉一切旧事。

7.

成婚前一日,我终于换回自己身上。

江玄柳与我描眉时,青焕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满目惊恐:“主君,陛下殁了!”

我碰了江玄柳调黛的手,被冰得一抖。

“金甲军已围在府外!”

不止如此,我察觉到便连窗外树上也停留了许多一品高手的气息。

“红豆,我们还没送完喜饼呢。”江玄柳静静放下了黛盒。

“无碍,都快结束了。”他按住了我摸进袖口的银刀。

“江玄柳,你若回不来,我就在你坟头和他人摆了喜宴!”我恨恨磨牙。

他浅笑应了声“好”,便被昔日同僚请了去。

宁王已兵临城外,太子监国。

江玄柳却落了个招妓敛财,陷害先帝助宁王谋反的罪名。

条条罪令,够他死上百次。

诏狱阴冷,我隔着铁栅描摹他的指尖。

如今尽被血污糊住。

“不要……哭,”他抬了抬头努力笑着对我,“你不是一直想找到真相吗?那今夜去一趟玉京坊吧。”

我撇下嘴角,拿他里衣狠狠抹了把脸。

8.

玉京坊的火光染红半边天时,丹绡正攥着我的手往肚皮按。

滚烫的龙纹玉佩烙进掌心,她腹中胎儿在踢我的手。

“十一,剖了它。”她笑得比花魁竞艳时还艳。

“我带你走,还来得及!”我手中霜剑染血,阁中躺着一应死尸。

“他们不会让我活!可我们不能让柳梢与云霓白死!”丹绡捡起地上的刀往肚子上划,快得像阵风。

我见多碎尸鲜血,如今却手颤得像厉害。

火舌舔上罗裙时,丹绡握住我的手从她肚子里噗嗤抓出一个婴孩。

羊水哗哗混着脐带流了满地。

昔日被绣花针刺破指尖都会疼哭的丹绡,如今却活生生剖开自己的小腹,未哭嚎半声。

“十一……我不怕有这一天,我只怕这一天不来!”

“丹绡!丹绡!”我怀中的婴儿憋紫了脸,大声哭起来。

“丹绡,你们……你们不要留下我一人……”

我对着逐渐冰凉的尸体痛哭,目龇欲裂。

转头掐上了那个孽障子的脖间。

是他!都怪他!

该死的人是他!

婴儿的气息愈发微弱,紫瞳渐渐闭阖。

我像个疯子般不肯松手,直到身后却传来梁柱倒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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