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青云

大火熊熊,烧尽一切形迹。

马车停在路旁,早有人等候在此。

火光映照于浼娘的侧脸,明灭中看不清神情。

今日是她们的头七,他终于杀了亲手杀了陈元洲,可以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了。

“若不是赵姑娘,或许我已中了陈元洲的计。今日的恩情,浼娘定会铭记于心。”

愫愫:“不必同我道谢,他的命我迟早都要取。”

浼娘眉眼微弯:“赵姑娘知道,我说的不是此事。”

那人武功如此高强,蒙着眼都能杀了陈家这么多练家子,足以见得他的本事。要寻来这人,显然不易。或许从一开始,她谋划的便不是要他易容去暗杀陈元洲,而是借此事拖延。

只是那时候他被仇恨蒙住了眼,早已分辨不清对错。

若是他从一开始便找陈元洲寻仇,他根本活不到今日。

愫愫既未肯定也未否定,而是从怀中拿出路引交到她手里。

“今夜顺风,沿着祁雾河水路南下,很快便能到岭南。我已派人在河边守着,到时候自有人来接引,送你上船。”

浼娘摇摇头。

“此番我杀了陈元洲,陈家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找不到我的行踪,怕是会找赵姑娘的麻烦。”

愫愫只将那路引塞进他怀里。

“无妨,今日来的人都已经处理了,陈家的人寻不到我。”

“如此便好,我也安心了。”

他与陈元洲相识多年,太了解陈家的路数。陈家人的狠戾一脉相承,陈元洲行事冷酷残忍,陈弼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主。要是赵姑娘落在陈家人手里,纵使她的父亲是太守大人,也定要吃一番苦头。

“陈家难以对付,但也不是全无破绽。”浼娘站得近了些,靠近愫愫耳畔,轻声道:“还未告诉赵姑娘,陈元洲杀我的缘由。”

当日他不过顺耳听见,也未曾想到这短短一句话便成了他的杀身之祸。

也好。

若不是听见了这句话,怕是他还对那人抱有些许希冀。

“陈元洲的科举顶替了别人的位置,背后有人帮他。”他退后半步,起身登上马车,“冒名顶替是扰乱科举的大罪,赵姑娘不妨趁早借此事除掉陈家……”

愫愫点点头,“多谢。”

上辈子这件事还是她去都城后才知晓的,况且当时也并无证据。这次若是早些下手,或许还能借此伤一伤陈家的元气。

“赵姑娘,就此别过,山高路远,你我有缘再见。”

马车很快驶离,火势愈大,不远处已传来隐隐约约的救火声。

这场迎风而盛的大火,倒是来得正好。

愫愫回头看了眼大火吞噬的房梁,隐入了山林。

·

长亭垂柳依依。

“先生。”

谢朝蕴抬手落下一子。

“何事?”

侍从顿了顿:“陈元洲死了。”

“前几日朗州南郊一处宅院起了火,众人将火扑灭之后,发现有具死尸上带着的戒指,与陈元洲手上的一模一样。”

“可有活口?”

“并无活口。在下已暗中派仵作查验过,除了陈元洲因刀伤而死,其余的人都是因棍棒击打而亡。”

“此事我已知晓,下去吧。”

侍从迟疑片刻,躬身道:“还有一事。”

谢朝蕴抬起头。

“今日一早,朗州太守赵玄言呈递了一张折子,里面是陈家纵火烧了水云间的罪证……此事,又该如何处置?”

谢朝蕴:“交给父亲便是。”

·

谢去夷将折子掷在案上,冷哼一声。

“哼,他倒乐得自在。”

“去夷啊,毕竟是谢家独苗,咱们谢家的兴衰,以后都指望着这小子呢。该宠着,还是得宠着!”

谢去夷重重叹了口气, “你这个叔父嘴上说得倒是轻巧,谢朝蕴这些年正事不干,全都是你们宠坏了!”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看这满朝文武,谁家的后人比得上我们朝蕴半分。你别看他性子清冷,但做人为官的道理,他比我们这些人厉害得多!”

谢去夷大手一挥:“其余的我不管,只要他守住谢家,我就死而无憾了。”

谢风谈哈哈一笑,满不在乎道: “你大可放心,再者,朝中不是还有我们这些老头子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有我们看着,出不了大事。”

他语气一转:“不过,朝蕴如今也该到了定亲的年纪,若是早些成家,枕畔有个知冷知热的,想来性子会活络些。”

“哼,想得倒好!”一提起这事谢去夷便来气,“当初他母亲离世前留下的遗愿,便是让他自己做主婚事。这些年他整日在院中闭门不出,如那寺庙的和尚一般清心寡欲。要凭空找个女子来与他定亲,简直是难于登天!”

谢风谈搁下茶杯,叹了声:“如此说来,这婚事还得让他自己做主了。”

“自己做主也无妨,若是要让我谢家绝后,我便换了他,让重晋替了他的位子!”

谢风谈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家那庸才,连朝蕴半根手指都比不过。真要他替了朝蕴的位置,定会处处差池,我怕是九泉之下都难以合眼。”

两人又谈了片刻朝中政事,忽然说到朗州的折子。

“陈家的事……兄长有何看法?”

“不过是纵火罢了,找个替死鬼便是。陈家是祝家姻亲,祝家掌管着南北漕运商船,若现在动了陈家,恐会影响江南道的财税。”

“那朗州太守那,该如何交代?”

“提点几句,赵玄言是个聪明人,自会明白。”

“如此也好,如今财税吃紧,祝家那边,出不得差错。不过倒是要查人提点几句,这些年祝家势大,确实越发过火了……”

“你说得对。”

……

几场秋雨过后,草木浴水而生,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盆中兰花尚未谢尽,香气幽微,似乎将万物都染上一丝浅淡的馥郁,长叶苍青,迎着春风恣意舒展。

兰时将尽,桃李果盛。

赵玄言今日难得来了一次愫愫的院子,还带了她爱吃的桃子。

尽管他未曾言语,但是愫愫还是一眼看出了他面容底下的无奈。

愫愫捧过茶,放在他手边,轻声问:“父亲为何愁眉不展?”

“人啊,不论如何都逃不过为琐事烦忧。”赵玄言叹了口气,看着愫愫道:“爹爹这官,做得失败。”

“爹爹何出此言,在愫愫心中,爹爹是最好的官员。朗州城百姓安居乐业,不受苛捐杂税之忧,不被徭役苦劳所扰,遇事有清官断案,不必担心触犯威权……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赵玄言目光恍惚:“可是爹爹如今,连为死者伸张正义都难。”

他三度上书朝廷,将陈家罪证事无巨细,一一言明。这些年陈家作恶多端,借着与祝家的关系大肆敛财,横行霸道。只要朝廷派官员来朗州城走一遭,便知道他所言不假。

可是朝廷非但不闻不问,反而替陈家开脱,妄图将纵火一事盖棺定论。

何其荒唐!何其无稽!

听完他的话,愫愫直接开门见山。

“既然如此,爹爹不妨告老致仕吧。”

“这……”

愫愫笑道:“官场沉浮,能够保全己身已十分不易,上要揣度圣上所思,下又要体察百姓所想,您又是个不愿曲意逢迎,委曲周全的人,这官着实做得憋屈。不如早些辞官,娘亲在世时留给女儿的嫁妆虽不多,但也足够让爹爹过得安稳无忧。”

赵玄言咳嗽,拭去嘴角的茶水,小声唧哝:“憋屈……倒也不憋屈……”

他当了这么这么多年州官,还是少有忤逆他的人,百姓也都淳朴友善,不需他费心劳神。

愫愫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满上茶杯,自顾自道:“愫愫早已想好了,等到爹爹辞官后,便将这小院卖了,换间大的,最好要离薛家近些。到时候爹爹住一间,愫愫住一间,闲来无事便去找祖父喝茶。”

赵玄言捧着茶杯,惊愕得顿住了。

她笑意盈盈:“爹爹不愿?”

“愿意,怎,怎会不愿意……”他端着茶杯,手感到隐隐的颤,这杯茶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颤颤巍巍放下茶杯,缓了许久才开口。

“愫愫啊,爹爹觉得,咱们这官还是能做的,毕竟朗州虽然物产不丰,但好在民风淳朴啊,爹爹还年轻,还能做个几十年……至于喝茶,你祖父应当不乐意见我……”

他现在在父亲面前就是个人嫌狗憎的,真要天天喝茶,他每天过得怕是比现在还要水深火热。再说,朗州治下尚且安宁,一旦换了新的州官,又要扰得百姓生活不宁。

愫愫笑了。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她如何不了解他的心思。嘴上说的是祖父,心里想的是他的朗州。

“依我看,爹爹这次来找我不为别的,是来我这儿发牢骚呢。”

“怎是牢骚?”赵玄言指向桌上的桃篮,毫不害臊道:“爹爹是给愫愫送桃子的!”

“喔,我瞧着倒像是送牢骚来的……”

“你这孩子……当心我跟你娘告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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