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挑来的米粮,除却照赋税应当收取的,赵玄言派人尽数归还。
而朝中文书也随之而下:贬儋州通判,永不返京。
都城,荀辜适才回朝述职,便于荀家门口遇上了荀喻马车。
荀辜是荀家二房庶子,因生母早逝,年幼时抱至荀喻嫡妻膝下。荀辜行事与荀喻颇为相似,因而深得荀喻之心。
几番寒暄,两人聊起朗州的事。
“父亲,我此番前去朗州,发现一件事。”
“哦?谁的事?”
“谢朝蕴。”
荀喻眼眯了眯,露出几分兴味。
“怎么,他又去查当年的事了?”
“他派人找过陈弼,应当是为此事而去。”荀辜想起什么,又犹豫道:“当年先皇之死,莫非……”
“就算他找出玉玺又如何?这大诏还是当年的大诏,萧家可不是原来的萧家了。”他笑笑,似感慨又似嘲讽。“想不到堂堂谢家,竟养出谢朝蕴这样一个痴儿。”
“还有一事。”荀辜继续道:“谢朝蕴在朗州半月,并未居住在客栈里。”
他顿了顿,抬眼道:“而是居住在一女子院中。我派人打探过,此女正是朗州太守之女,赵愫愫。”
“这倒是新奇。”荀喻拨动手中佛珠,沉思片刻。
“父亲,您觉得,是那女子的意思,还是朗州太守的意思?”
“不论如何,这赵家与谢家必脱不开干系。听说,过几日方怀之要去朗州赴任?你前去提点提点。他谢朝蕴要坏我谋划,便别怪我心狠手辣……”
“是。”
*
深秋的朗州,山河层林尽染,炽烈若熊熊山火。本该是温暖的意境,却因寒瑟的秋风,而带上了浓郁的萧索。
无人知晓寒冬何时将至,朗州城早已有卖炭人走街串巷叫卖。
听着那吆喝声逐渐远去,阿浮抬起头问:
“今年……我们还要买炭么……”
斯湫自然领会得了她言外之意,却也只是叹口气,道:“先缓缓,都听姑娘的。”
阿浮面容失落,“儋州那样远,听说还得渡海才能过去……你说,姑娘不会不带我们一起吧。”
“姑娘既然要去,便是一定会带上我们的。纵使不带,那便暗地里跟着便是。跟到了儋州,总不会遣我们回来。”
“这倒是。”阿浮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你看,这些陈设都换了新的。”
新来的太守尚未到任,官府门前却已由人粉饰过一遍了。赵玄言平生不爱做这明面功夫,但他心中知晓,此事只能经他之手。为的不是他的面子,而是朗州百姓的体面。
阿浮和斯湫坐在官府门口,望着已然撤换的牌匾,心中生出几丝不舍。
“也不知这新来的太守如何,希望是个好的,不然朗州百姓便要受苦了……”
官府内,赵玄言正收拾行囊。
按朝堂交接的文书,新太守明日便将到任。方怀之作为新的朗州太守,总管朗州一切大小事务。对于此人,赵玄言心中尚且抱有几分希冀,这也是重新粉饰官府内外的缘由。
愫愫叠着衣衫,忽而道:“我同爹爹一起去儋州。”
“傻。”赵玄言笑道:“儋州山高水远,怎能让你跟着我去?”
“正是因为山高水远,我才要与爹爹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赵玄言听她语气认真,便明白她是打定了主意。他停下手中的事,将她拉至案前坐下。
“爹爹此番去儋州,并非是去受苦的。朝廷既然给了爹爹一个通判的官职,虽有惩戒之意,但也觉得爹爹是个好官,想让我去儋州治理百姓。”
愫愫没说话。
她的傻爹爹,为了说服她,都学会自我慰藉了。
赵玄言见她神色软和些许,便继续趁热打铁道:“那儋州虽远,但远也有远的益处。天高皇帝远,便无人管束,爹爹想做什么,哪还用请示朝廷。”
愫愫无情打破他的想象:“爹爹做的是通判,不是知州。”
“那又如何?”赵玄言笑道:“通判也是一州中说得上话的官员。当年苏子瞻被贬去此地时已过花甲之年,仍旧功绩斐然。你爹爹我才刚入不惑,何愁做不出一番事业?”
愫愫知道说她不过,但仍旧固执道:“那爹爹准备一辈子都待在儋州不成?”
他笑意不改,“我知道,愫愫是舍不得爹爹。若是想我,来封信便是。”
儋州那样远,便是送一封信,怕是都要一月才能到。
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从袖中拿出一叠厚厚的银票,交到他手中。
“到了儋州,要照顾好自己,也要记得娘的话,如若同昨日一般喝酒,娘该去梦里找你了。”
赵玄言笑意更甚:“爹爹求之不得。”
……
凡事都拣好的说,故意不去言差的,无非是让她宽心。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状似轻松地笑了。
两人虽都笑着,却谁都在刻意隐藏着这笑容底下的不舍与悲凉。
愫愫出门时,阿浮正靠在斯湫身上打呵欠,见她出来才醒神。
“姑娘,我们何时收拾东西动身?”
“不去了。”
阿浮和斯湫面面相觑。
她敛下眉眼,划过一丝冷意。
“我若去了,便无人给爹爹报仇了。”
与此同时,沈家。
“你那么聪明,难道就不能想出个办法,让赵玄言留在朗州?对了,上次那文书呢?”
“文书是陈家与祝家的阴私,将太守大人贬去儋州是陛下之意。既是圣旨,便不会朝令夕改。”
月如琢气得踢了一脚树枝,恨恨道:“你说说朝廷里这些人,一个个都瞎了眼不成?”将好官一脚踢到天涯海角去,反倒把那些奸臣一个个全留在身边。
“想要改变陛下的旨意唯有一条路。”
月如琢追问:“何路?”
“入朝。”
“那也太慢了些!”月如琢摆摆手,皱眉问:“难道就没有更快些的法子,最好让陛下立刻收回成命。”
沈缱沉默。
月如琢叹口气。沈缱都想不出来法子,看来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听我爹的话入朝去,不然也不会如现今这般只能干看着,却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
“对了,她爹被贬,赵愫愫心中定然难受。她一贯不乐意见我,你去……”他仿佛想起什么,看了眼沈缱的腿,“罢了,还是等你这腿能走了再去吧。”
*
赵玄言是趁着天未亮时离开朗州的。
气肃而凝,露结为霜,清晨正是一日最冷的时辰。
车夫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大人,我们为何这么早便要动身?”
赵玄言回头看了一眼朗州城。薄雾之中,高大的城墙若影若现。
这堵城墙是他上任后不久着手修建的,那时候的城墙又破有矮,朗州百姓常常受山匪侵扰。
他那时刚来朗州便大兴土木,本以为朗州百姓会心生怨言,却未曾想到开工那日,朗州城的男丁能来的都来了。
城墙的每一块石砖,都是由朗州百姓一块一块垒上去的。如若要问,除了愫愫,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便是这一方百姓了。
马夫见他一直望着城墙,以为他落下了东西。
“大人可是有什么没有带走?”
赵玄言摇摇头,登上马车。
“走吧。”
马夫跳上马车,随着马鞭轻扬,马车渐渐远去。
地上草木一片白茫,宛若昨夜下了一层薄雪,灰暗的影子在霜色中徐徐而行。
愫愫站在城楼上,望着马车消失在视野里。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是赵玄言离开时留给她的,借着城墙朦胧的烛光,她一字一句看下去。
愫愫,爹爹走了。
儋州山遥路远,若是不早些动身,朝廷恐会怪罪。昨日愫愫给爹爹的银票,爹爹都放在你案头书卷中了。爹爹到底为官多年,总归有些薄蓄。这些钱,愫愫便自己留着。
我此去儋州,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这些年因政务缠身,爹爹未能照顾好愫愫,是爹爹的失责。如若爹爹还有再回来的可能,一定竭尽所能。
前几日爹爹给梅庄去了信,你若在朗州待得厌烦了,便去月家住些日子。明年开春正是梅庄的梅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记得带沈缱一起,替爹爹看看你月叔。
还有便是,愫愫成婚的时候,记得要给爹爹来一封信。
爹爹说的多了些,愫愫怕是要看烦了。爹爹不在身边,愫愫也要平平安安。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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