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赶到山谷里,那老头子已经跑得不见影了。愫愫倚在树旁,气喘吁吁打量着周围。
高树遮蔽了日光,谷中分外萧寒阴沉,远处传来清瀑击泉之声,空谷传响。她环顾四周,边走边打量,别说是奚邝,山谷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怪了,适才山坡上还看到有人在走动,怎这会儿都不见了?她心存了几分疑虑,但又顾念着奚邝的小命,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刚走几步,忽然一阵西风迎面吹来,湿润的水汽裹挟着浓浓的血腥味扑在她脸上,愫愫心道不妙,连忙向西而去。
她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一簇一簇的血花在她眼前绽开,似春日里灼灼如妖火的红杜鹃,铺天盖地侵入她每一寸视线。剑光如练,迅疾如电,剑之所至,如蛟龙潜海,破水之势万夫难挡。
红得刺目,白得耀眼。
那些人还来不及说上半句话,脑袋就重重砸落在地。头颅瞪大着双眼,看着自己和同伴的死状,死不瞑目。
剑风骤起,凌冽剑锋自她眼前划过。她瞳孔一缩,奚邝剑锋一敛,最终偏离几寸割断了她一缕鬓发。
一缕断丝轻飘飘落于地面,浮在尚且温热的血泊上。
奚邝收剑入鞘,似叹息又似调笑,“不听为师的话,说了待在那儿不要动嘛……真不听话啊。”
他话说得轻松,神情也轻松。如若不是手里还提着那把带血的剑,她如何也不能将早晨还在同她抢鱼汤喝的那个老头子和面前这个宛如杀神附体的人联系在一起。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如何,为师可威风?”奚邝眼底露出些许希冀,参杂了几分小心翼翼。
他活了这么多年,若非不得已,极少在人面前显露过身手。不是因为怕人偷学了去,而是人一旦看了,就很难不生惊惧之心,这也是他适才让她好生待在山坡上的缘故。
他天命之年才得了这么个徒弟,要是被吓跑了他找谁说理去?
愫愫没说话,只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指了指他脸上血迹,“擦擦吧。”
奚邝瞅她脸色平常,没有惧怕之意,便宽心接过帕子,胡乱往脸上抹了抹。
“为师我虽然没多大本事,但给徒弟报仇,杀几个人练练手还是轻而易举的。如何,给我当徒弟不亏吧?”他像是街头巷尾殷勤推销小玩意儿的货郎,只不过货物换成了他自己。
愫愫:“……”她选择离开。
奚邝擦完脸,一抬头见愫愫走出好远,连忙把帕子塞进怀里,匆匆忙忙赶上去。
“哎呀我的好徒儿,为师腿脚不好,等等为师啊!”
他诚心要装糊涂,愫愫也不能不配合,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些,同他一起回无静山。
“如何,为师威风吧,教你可够?”
威风是威风,也吓得她半晌没回过神。
愫愫不知该作何回答,顿了顿,瞥了眼他空空如也的手,问了句:“刚才的剑呢?”
“扔了。”奚邝轻描淡写。
骗鬼。
那柄剑光亮可鉴,剑纹繁复,一看就经常使用。她只不过随意问,至于他答不答同她半分干系都没有。愫愫对他眼底的倾诉欲视若无睹,径直往前走。
奚邝追问:“你就不好奇?”
“不好奇。”她平淡答。大千世界,奇事无处不有,一把剑而已,就是他藏在嘴里都不无可能。
奚邝见她不感兴趣,又转了几个话头,愫愫一路上嗯嗯啊啊,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了过去。
不是她不答,而是奚邝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废话。
她停下脚步,回头睨他,“你平日里在无静山都如此多话?”
奚邝悻悻地看了看她,低头搓了搓手,“这不是……怕你被吓着了,不要为师嘛……”
愫愫一愣,久久沉默。
两人一同回了无静山,还剩下一小半石阶的时候,便已能听见山顶上啁秋的鸟鸣。
是断情师姐养的几只小斑鸠,不怕人,满山顶飞来飞去,可爱得紧。有时沈缱会给他喂些米粒,故而它们总爱追着他跑。
沈缱在何处,鸟鸣就在何处。
不远处的院子露出尖尖一角,小斑鸠在屋檐上跳来跳去。她快走几步推开院门,唤了一声沈缱。
推开门看见坐在院里的人,砰的一声关上了。
幻觉,幻觉,一定是幻觉,那个人断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愫愫背靠着门,重重呼出一口气。
她按捺住颤抖的手,握紧门栓。就在此时,院内传来一声轻轻的搁茶盏声。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如既往地胆小啊。”
愫愫推开门,直视着院里面色漠然的男人,语气嘲讽:“你也没变,嘴里一如既往说不出好话来。”
没想到她重活一世,这家伙还是阴魂不散。
燃灯抬眼,注视着面前的少女,眼中寡然如水,不带一丝温情。只见他目光一转,落在身侧,意有所指道:“你应当明白,我是来做什么的。”
愫愫攥紧双拳,冷冷一笑:“你以为你还能同当初一样么?”轻而易举地带走沈缱,然后再轻飘飘地还回来?他把沈缱当成怎么了,阿猫阿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真以为沈缱这辈子没有他就不是无法出人头地?
她满腔怒气积聚在心底无处可发,要不是顾忌沈缱在旁边,她能将他上辈子做的那些荒唐事一件件拎出来。
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沈缱好,到头来却让他孤零零面对着十万大军,连死后都背负着千古骂名。
“天真。”他轻斥一声,“沈缱是我的徒弟,此乃上天所定。”
愫愫顿时气笑。
上天所定,又是上天所定,上辈子带走他的时候也说的是上天所定。沈缱上辈子的每一步都在他的安排之下,要是真的有上天存在,为何又还要给她这一生?
不过是他找的借口罢了!
她咬紧牙关才能勉强压下沉沉的怒火,一双眸子寒意凛然,“沈缱不会跟你走的。”
“小儿痴语。”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似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你若是敢同他说起上辈子的事,便是死我都不会放过你。”
愫愫相信沈缱不会跟他走,但她算不准燃灯。若他同沈缱说起上辈子的事……沈缱会不会就此改变主意,她拿不准。
“他迟早会知道。”燃灯年少悟道,不曾尝过情爱滋味,对他这小徒弟纠缠两世的情缘,他惯来是听之任之。只是他不解,他们二人上辈子的悲剧为何要延续到这辈子。
明明不相见两相忘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不会知道的。”只要燃灯不说,她会让这个秘密永远不见天日。
“你担心如若他知晓你们二人的上辈子,不会再喜欢你?”他露出困惑,“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如此。”
“你无需多管。”愫愫别开眼,冷漠道:“劝你在沈缱回来之前赶紧走,不然我可不敢保证我能说出什么话来。”
颠倒黑白向来是她的强项,再说沈缱信她。她就不信这辈子有她挡着,燃灯还能如愿带走他。
燃灯过去领教过愫愫嘴皮子的厉害,也顾忌引来什么不相干的人掺和其中,让他更难带走沈缱。便只是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他利落起身往院门外走去,不见留恋。愫愫见状却不禁生出狐疑来。燃灯不喜出门,一年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只为了见她一面就离开,未免太不合常理。
“你只是见我,不见沈缱?”
“已经见过了。”他脚步一停,目光偏向庭院一角,淡然收回视线。
他提步出了院门。
见过了?沈缱一早就被无机师兄叫去钓鱼了,都没在院子里,见什么?
不就是没见到人么,她又不会笑话他,装什么装?
等他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愫愫才折回身,进了院子。桌上摆着沈缱离开时候给她蒸的糕点,还微微冒着热气。
愫愫捻起一块塞进嘴里,清甜可口,糯而不腻。一块犹少,她又吃了一块。一块又一块,不知不觉瓷碟见了底。
这些糕点吃一两块不觉有什么,吃多了肚子容易就撑得慌。她在院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消了消食。见沈缱还未回来,又靠回了桌边,手支着下颌慢慢打起了顿,还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又一次回到了朗州那个萧瑟的深秋。
这是他认识沈缱的第二年,也是沈缱认识她的第十二年。
他踩着寒霜敲响了她的门,说他要离开这里,到北方去。
她问他去北方做什么。
他并未回答,只道他有朝一日会去都城,师父会给他谋个一官半职。
她不知北方在何处,但知道都城。她自小向往到都城去看看,也央求过爹爹许多次。一听他会去都城,心下的不舍便消散了不少。
但这厢疑问刚去,那厢又心底又升起疑问来。她紧接着问:“可都城那么大,若是我找不到你又该如何?”
沈缱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轻轻搁在她手心,一字一句道:“书上说都城有一座无静山,山上有座庙,三年后的元宵夜,你便在那庙下等我我赴约。”
愫愫颔首,捏紧手里的玉佩,不确信道:“那你可要早些来啊……你若不在,我便不等了……”
沈缱唇畔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重重点了点头。
她始终记得当年的约定,即使那时她痴恋霍琰,仍没有忘记去赴约。可是她爬遍了无静山,也没能找到山上的那间破庙。
后来她才知道,无静山顶上那破庙,只有鬼魂能看见。
她当年找不到的庙,这次在梦里不知为何就找到了。她蹲在门前等了好久好久,从月上柳梢头直到月落西山下,还是没能见到沈缱的身影。
一道鬼影如影随形地跟着她,附在她耳边不停低语,说沈缱死了,再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气得打跑了鬼魂,然后抱着破庙前面的那棵槐树哭了一宿,一边哭一边叫沈缱的名字。
泪落在地上,化成了一方池塘。
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她哪儿来那么多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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