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纱帐暖,红烛灼灼,有温柔的夜风穿过连廊,拂过镜中人清丽的脸。
多好看一张脸,便是朗州最为标致的美人都不及三分颜色。
远观好似穹顶下经年不消的霜雪,近看宛如冰雪消融后一汪澄澈的春水,眉眼间那丝似有若无的倔强,使朗州城无数男人趋之若鹜,亦或是征服。
几位女子端着糕点,笑着走进来。“阿浼,你今日滴水未进。虽是寒食,可也得吃些东西才是,若是瘦了,你的陈郎该心疼了。”
浼娘拈起一片胭脂纸,放至唇上轻轻一抿。
“他若真心疼我,今日也不会早早就去了。”
捧着食盒的几位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近来陈元洲在朗州寻人一事甚嚣尘上,惹得人们议论纷纷,她们也都有所耳闻。只是为了不令浼娘伤心,便一直未言及此事。
她们委身青楼半生,见过太多兰因絮果,瓶坠簪折之事。初时相见,便以为身边的人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良人,纵使千金散尽也要换得与之偕老。她们也曾劝过阿浼切勿将一颗真心系于一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身上,可是阿浼是误入风尘,年纪尚小,被几句甜言蜜语就蛊惑了心思。那陈元洲游历花丛数年却片叶不沾身,足以见得温柔皮下的凉薄心。他是陈家嫡子,怎会为一个象姑赎身。
浼娘:“自古青楼女子从良,还能让人道一声桑中之喜,可是男子从良,人们只会道一声晦气。几位姐姐,我已想明白了,陈元洲不是我的良人,象姑馆也不是我的归处。”
几位女子脸上情不自禁浮上一丝悦意,连连道:“你想通了便好,但是你无依无靠,你能往何处去?而且妈妈看你看得紧,必不会让你自行赎身。”
浼娘长得美,年纪又轻,想让妈妈放人,怕是极为不易。
“几位姐姐不必为我忧心,明路不能走,便走暗处。在象姑馆的这几年也存了些金银,我此番欲买舟南下,往岭南去。岭南虽多瘴气,但却无一人识我,是个好去处。还请各位姐姐保密,勿跟妈妈透露此事。”
“这是自然,你且放心。只是你打算何时动身?也让我们有个安排。”
浼娘淡淡一笑:“就在今晚。”
今夜无风,宜行舟。
孟春祁雾河,水面生暖气。云浓蔽月,雾满拦江,两岸灯火不眠,水面静静无言,揽入一江幽梦。
远处已可见木舟轮廓,迎着水雾而来。
打头的青衣女子捧着一只盒子,说道:“阿浼,这些是我们凑的一点心意,你且收着。你到了岭南,总要找个寄身之处。人生地不熟的,若无银两傍身,少不了吃亏。”
“可是……”
蓝衣女子道:“没什么可是的,你拿着,我们也安心……”
浼娘终于还是接过了木盒,抱紧在怀里。
青衣女子摸摸他的发丝,笑道:“阿浼,你还小,有无数岁月可度,不似我们,一辈子只能苟活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在一场又一场的欢会里蹉跎。世间到底对男子善意些,去一个不认识你的地方,安安稳稳活着,远比在这象姑馆里好得多。”
几番话别,舟已至。
浼娘登上船。船夫木杆一撑,木船离岸二三丈。灯火融融,雾霭深深,岸边的身影随着木桨下潺潺的流水,渐渐看不清轮廓了。
岸边人忽而高声喊道:“阿浼,到了岭南,可别忘了我们啊!”
云雾成障壁,山川隔死生,声音终究未能到达远人耳中。树上寒鸦冷冷嘎了一声,随着渐起的火光飞向远处。
月如琢从后院墙上翻下来的时候,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他如入无人之境地穿过种满菜的后院,掸了掸衣服正欲溜进去,但他忽而想到什么,动作一停,他抬手敲了敲木窗。
过了许久,窗内还未有任何回应。他又敲了下,这次连屋内的灯都灭了。
月如琢抱臂:“我说,沈缱你也太不够义气了,我可是好不容易从屋里翻出来的,你就这么对我?”
屋内还是没有声音。他有些恼怒,踢了一脚门。
“喂沈缱,你就不想知道,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了谁?”
“是你心心念念那位……”
窗户唰地一声开了。
“在哪。”
月如琢正欲打趣他,抬头却见其神色慌张若斯,忙止住了话头。“云水间今夜走水,我恰巧经过看到……欸你去哪儿?!”
还未等他将事说清楚,沈缱早已不见了踪影,快得让月如琢瞠目结舌。
不是,赵愫愫有手有脚,人又在云水间之外,加上有薛家护着,她能出什么事?沈缱跟护眼珠子似的将她护着,人家却一无所知。
他在朗州数月,对此地也算略知一二。赵愫愫生母虽走得早,却有个太守父亲,背后又有薛家做依仗。并非他不信沈缱,而是现如今事实在此,等到沈缱功成名就的时候,赵愫愫说不定早就嫁了人。
身隐敝庐窥明月,醉酣方敢登楼阙。只恐楼阙隔山岳,双鲤无音托青雀。
思及此,月如琢忽生同情。
沈缱好不容易才遇见他的明月,却要用生命中的许多年才能和她靠近。
*
愫愫去云水间是寻人的,但还未踏进去,大火便从二楼烧了起来。
当日夜里本无风,但不知为何突然平地起了风,火遇风便盛,不一会儿二楼便被火舌吞噬得一干二净。
愫愫甫一见到这铺天盖地的大火,便知晓她迟了一步。上辈子,这场火灾应当在半月之后才起。
云水间不远便是春风阁,薛家二郎赶来救火,见她在此便将其拉至避风的地方。
这场火灾惊动了半城的人,整个云水间几乎付之一炬,直到天边微微起了亮光,火才扑灭。
云水间的老鸨倒在残垣断壁上,呼天抢地,哭得极为凄厉。众人站在连廊下,你一声我一声地说着风凉话。
“一窝狐媚子,成天勾着我家相公,死了倒清净。”
“姐姐说得对,别人死了我们难受,可这些人死了……我还要拍手称快呢。”
有男子道:“死了好,坏了我们朗州的民风。”
有其他人认出了他,往日也是寻花问柳中的一个,便道:“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你也是承过她们好的,何必如此寒言冷语。”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唬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堂堂正正,何曾入过此等腌臜之地!”
“戚,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你当我们眼盲?”
陈仲胥:“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我们陈家向来行得正坐得直,我岂会出入烟花柳巷?”
朗州民风彪悍,加之有太守秉公执法,平头百姓对待权贵也不带惧意,反而有理有据地呛了回去。
“家风?你大哥不是还在水云间养了个小倌?”
“断……断不可能有此事!”陈仲胥梗着脖子,连连否认。
他虽不聪明,但也知道今日这番话惹了众怒。今夜他出来得急,连仆从都未带几个,又没有人为他撑腰,十有**要落下风。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聚,他赶紧扒开人群溜出去。
木楼已烧成黑炭,不断有烧焦的尸体从里头运出。一排排放在空地上,草草用席子拢卷,等待验尸后下葬。
这些人有男有女,多半都是年幼便不幸沦入风尘的弃子,无父无母,无儿无女,自然也无人来收殓。西郊荒园的一抔黄土,便是这些苦命之人最后的归宿。
薛韶救火回来,见她还未走,便要差人送她回去。“有我看着,那火烧不到春风阁,也烧不到你那院子,且回去好生歇着。”
在春风阁附近不远,有一座小院,以前是薛家的铺子,后来地契归了愫愫。说起这缘由,还有一段往事。
愫愫一岁抓周,拿的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笔墨纸砚,而是拿了把短剑。担心小丫头伤着,薛庆山还特拿了张地契将短剑盖住。谁料愫愫反倒为他的举动吸引,爬了半个木案将短剑翻了出来。
抓周毕竟只是讨个吉祥,愫愫自从三岁生了场大病之后身体羸瘦,众人也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短剑如今挂在愫愫的墙头,用来盖剑的地契也给了愫愫,便是春风阁不远的雁青园。
雁青是朗州谢家谢淞之妻,之后战死沙场,尸骨不存。不久沈雁青也追随而去,雁青园自此便荒芜了。
雁青园虽大,却是当年谢家所赠。谢家长子谢棹与薛映自小青梅竹马,如若谢家未出事,或许薛映嫁的是谢棹。
若住在谢家旧时宅邸,愫愫料想自家爹爹定要拈酸吃醋,是以这小院便一直荒废着无人打理。但她想将让这小院做一间书斋,外祖知晓后,便派人将这里收拾了出来。
薛韶以为愫愫这几日都住在院中,对她的出现也并未察觉到不妥之处。
“薛二哥,云水间可有人逃出来?”
薛韶摇了摇头,叹道:“除了这老鸨和几个丫鬟,其余的不是被烧死,就是溺死在祁雾河里了。水深雾大,单是打捞上来的尸体就有二十具,能够活下来的可能,或许只有万分之一。”
那便是没有希望了。
愫愫叹了口气,心中却还是有隐隐的疑虑。她分明记得,上辈子他是在火中活了下来的,虽毁了容,但好歹留住了一条命。
难道是因为她的介入使火灾提前,才害他丧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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