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
沈缱还能有何身份?他上辈子一直陪着他到死,他还有什么身份是她不知晓的?
“你……罢了。”沈缱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宫中尚且余孽未清,大诏又何尝不是。知道沈缱身份的人越多,他的处境便越危险,即便沈缱已不再是当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嘉太子,但这将来之事又谁人能说得清楚呢。
“他来的目的与你一样。”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的必要,沈缱自己也明白,他手下的人多是大澜人,对他忠心,却不一定对大诏忠心。大诏的朝政终究要大诏自己人来管。
“你答应了?”
不用猜也知道,这老头子定是答应了沈缱,方才还一直在拿乔看她笑话。她就说呢,为何不躲着她了,敢情是早已应下了。
演得还挺好。
“当然。”他笑呵呵地捋着胡子,难得见她吃瘪,眉梢的笑掩也掩不住。
“他都亲自来请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行啦,你们二人的目的都达到了,老夫就先走一步了。”
愫愫想想发觉几分不对劲,“等会儿,沈缱没答应把谢朝蕴给你找回来?”
“呃呃,这……”谢去夷话语犹疑,眼神心虚。
不知何故,沈缱的确没有答应,所以他才打算见她一面作为交换。他想不通的是,沈缱分明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他和朝蕴理应未曾见过才是。
“哦,所以卖了沈缱一个人情,转头找我要起了诺言。谢去夷,平日里我怎不知你如此奸诈呢?沈缱给你灌**汤了?”
“胡说!老夫行得正坐得直,岂是两面三刀之辈。行了行了,天也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早些回去,路上当心……”谢去夷看见她背着的那把长剑,又想起半月之前传到都城的战绩,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果然是他咸吃豆腐淡操心,哪个蟊贼敢打她注意。
他回头,看见门缝里那几个看好戏的脑袋还没走,气得拿拐杖跺了跺地,“看什么,平日里没教过你们不做梁上君子?还不都给我回去!”
门后传来登登的脚步声,那些孩子到底还有些惧怕谢去夷,立时鸟作兽散。愫愫望见他微驼的后背,还有在光影中忽隐忽现的白发,心念微微一动,松了口。
“行了,人给你带回来便是。”
“罢了。”谢去夷摇摇头,回头对她说道:“他若回来,你便将他带回来。若实在不肯回来,那便……随他去吧。”这辈子他做了太多强人所难之事,尤其是对朝蕴,他不愿意回来,也是他前半辈子做的孽,怨不得旁人。
愫愫点点头,“他如今身在何处,年岁几何?”
“年岁……应当二十有五了吧。嗯,再过两月便到二十六的关头了。”谢去夷目露怀念,“我并不知晓他在朗州何处,你消息灵通,应当探听得到。”
他话里话外意有所指,显然已经知晓愫愫在查谢朝蕴下落一事。
“好。”
她查谢朝蕴还不过几日,也是计划以此为交换让谢去夷下山回朝,哪知她刚有动作,谢家便已有察觉,甚至还打算抹去谢朝蕴的踪迹。这样看来,谢家分明没有如外头所说的一蹶不振,而是在韬光养晦。
也是,谢家家大业大,哪能说败就败了。潜龙在渊,激浪勇退,才是他谢去夷的作风。
说起来,这谢朝蕴的名字她总觉熟悉,好像是曾经听过似的。但她上辈子分明没有和谢家有过来往才对。
愫愫沿着山路往下,雨已经停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雨丝飘着。秋日渐寒,瞿峦山沉寂在一片萧瑟之中。
青石板上一层厚厚的苔藓,昭示着这里平日的清冷。
在边境待了多日,朝中她耳目虽多,但鞭长莫及,且军中还有事务要由她定夺,因而愫愫走得飞快,险些忽略了路旁的白影。
等她后知后觉折回身回到原地,那人才默默出声唤她。
“阿愫。”
愫愫忍不住偏头瞪他。“不是让你回去?”
明明身子不好,还非要站在风口,他可真有本事。
沈缱没有说话,支着伞撑在了她头顶。原本连绵的雨丝忽然下大了,天边隐有雷电闪烁。愫愫盯住他的侧脸,望见了天光乍裂时一双平淡无波的眼睛。
他顺着她的目光而下,将伞偏了偏,离她更近一点。
“阿愫你看,雨下大了。”
愫愫闷闷嗯了声。不知道是在怨自己估量天气估量出了偏差,还是在怨他在此地等,又或是别的什么。
天上电闪雷鸣,伞下人却气氛沉闷。沈缱高愫愫一截,从他的角度望过去,能看见她抿成一条线的唇。被雨滴洗过,在一闪而过的雷电之下显得如此惨白,没有一丝生气。
沈缱无端生出些许害怕,轻轻撩起一缕尾端的青丝放在掌心,在雨点砸落时候攥得更紧,好像要借一些实物,来抓住一场缥缈无形的梦境。
少时看《南柯太守传》做了一场亦真亦假的梦,如今梦醒了,却分不清到底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但他并不后悔。
愫愫却只想给这破天几剑。
每次遇到他总会下雨,这辈子见面时下雨,离开时下雨,在林中下雨,回到了都城还是下雨。她又不是死了,要这破老天哭坟。
愫愫恼了,恼这破天,恼沈缱,还恼她自己,一见他就心软。
雨下得实在大,这把小小的伞难以遮挡如此大的风雨,这会儿已经岌岌可危。愫愫分了一缕余光看过去,沈缱左肩已湿成一片,水滴顺着发尾留下来,淌进他袖管里。
“咳咳。”沈缱将头偏过去咳嗽了声。
愫愫叹了声,手拿住伞柄立直了,有些无奈,“你可真是个药罐子。”
她的手没有收回去,食指微微翘起,不经意抵住他的掌心,感受到指尖的冰凉,愫愫将抬起袖子将他手背上的雨珠擦拭干净。
“前朝一位叫孟昂的将军,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沈缱略一思考。
“似乎是寒疾。”
“不,他是自己作死的。他自诩身强体健,在冬日饮病卧寒,最后不治而亡。”
愫愫瞄了眼他的衣袍,深色一片,袍角耷下还在淌水,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若是想要步他后尘,我可不会拦着你。”
沈缱默默看了下已经偏到他这边的伞柄,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两人撑伞又走了半刻钟,离都城还有接近一半的路程,雨稍稍小了些许,雷声却更大了,闪电张牙舞爪劈开黑云,似乎要将天地毁灭个干净。
愫愫不惧雷声,唯独有些怕闪电,是上辈子在都城的时候险些被闪电劈中留下的后遗症。
前一阵雷声过去,就在愫愫要闭眼的时候,一道阴影却先一步遮了过来。
是伞。
沈缱将伞挡在了她眼前。
奇怪。
这辈子他从未在沈缱面前显露过些许她害怕闪电的情态,为何他能先一步把伞挡在她面前。方才无风,他那般举动分明是刻意为之。
为何?
沈缱,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愫愫不敢往细想。
“怎么了?”沈缱并未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在愫愫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反而在闪电到来之前将伞继续往她这方偏了过来。
愫愫的心沉了下去。
一路无话。
沈缱知道她心中有事,却只以为她是为着他上瞿峦去见谢去夷之事。他如今身份不明,愫愫怀疑他,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了想,解释道:“我的本意并非是插手大诏朝政。谢家是天下文人之首,比我更适合。何况,我如今明面上还是大澜圣子的身份,也难以让大诏众人信服。”
这是他第一次同愫愫说起他这七年的过往。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些过去难捱的岁岁年年,如今再回看,竟觉得恍如隔世了。
大澜。
大诏。
一触及到此事,愫愫便生出几分无名火。这圣子有何好,让他甘愿待在那里七年。胸口堵着一口闷气,愫愫不出不行。
“那为何上次大周犯边,也有你们大澜人的影子?”
见她生气,沈缱声音渐小,“这一脉是叛出大澜的一支,我已让人处置了……”
“那还回去吗?”愫愫淡漠。
“不回去了。”
再也不回去了。
“哦,那便进来吧。”愫愫推开门,不容拒绝地将他拉了进来。
这里是月玲为她置办的宅邸,平日无人,但里头布置一应俱全。每逢月末还会添置应季的衣物进去,周到之极。
仆从知道她晚上出门,热水已备上了。
她的衣物都是月玲亲自挑选的,都是女子的样式,并无男子能穿的衣服。这会儿天色已晚,街上的成衣铺子早该关了门。
愫愫正愁,想着实在不行便让沈缱穿女装试试,明日衣物烤干便换上就是。却不想不一会儿侍女便捧了一大叠衣物让愫愫挑选。
“这些都是月姑娘派人送来的。”
愫愫翻了翻那衣物,都是极好的布料,心下疑虑便多问了句,“她还说什么了?”
“奴婢以为这些衣物是给姑娘您的,便说让绣娘改小些。月姑娘却说不必,将这些衣物先好生放着,说总有能穿上的一日。”
愫愫一噎,不得不说,月玲在某些时候的确很了解她。
“就这几件吧,剩下的……”
愫愫顿了顿,指了指里屋,“放到里面去吧。”
婢女点头应是。
愫愫推开隔壁屋的门,见沈缱正在窗边看得出神,有些好奇,随即她探了探脑袋,想着窗外应当没有什么,又收回目光。
这屋里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一股清浅的香味顺着窗外飘了过来,淡淡的,几乎让人无法察觉,愫愫心弦一动,忽然意识到原本在书案上的花盆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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