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诺言

今日是萧子询初次上朝,朝堂上不少老臣看见他,暗暗落下泪。倒也不是哀悼先皇,只是哀悼过去大诏的繁荣罢了。

谢朝蕴仍旧任太傅一职,暂代丞相之位。谢家在朝堂的威望尚在,谢朝蕴又是如今皇帝的老师,因而对他并没有太多质疑。

只是萧子询有些无所适从。一朝从太子跌落,又被囚禁数年,本以为这一生就要就在牢里荒废,没想到如今却又被人推上了这个位子。

“老师,等一等。”萧子询叫住正要走出朝堂的人。

谢昭蕴回身,“陛下有何事?”

“能陪我走走吗?”

谢朝蕴颔首,两人一道往后花园走去。

因为无人打理,这园子早就没了当年的规整繁华,青石板的缝隙间钻出了许多杂草。

萧子询看着他,露出感慨。

“我以为老师不会回来了。”

“我也以为我不会再回来了。”谢朝蕴收回目光,“但她说她会让你登上这个位子,我便想看看,我教出来的孩子如今如何了。”

萧子询脸微微一红,别过头,“是赵姐姐说的么……她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她说,她想看看,谢朝蕴教出来的人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我原想着,她一直领兵同大周打仗,应当给她一个将军的名号。可她似乎不要,为何?”

“许是不愿为这个名号所累罢。”名号是荣誉,也是枷锁。她那样的人,定是不会愿意为枷锁所困的。

“可是如若没有这个名号,她手下的人未必会服从她。”

“她本就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谢朝蕴想起了她那封信的随意口气。想必如果他不愿意回朝,她也不会强求。

“这样么。”他有些失落。

“现今大诏百废待兴,她既选了你,想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号,不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而苛责你。但如果为政不德,恐怕才会叫她失望。”

萧子询忙道:“老师放心,我不会让她失望的!”

谢朝蕴失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朝堂风波方定,边境又开始蠢蠢欲动。前线探子来报,这次大周集结了十万兵马,在前线囤积了数月的军粮。

两国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过了不少,这次的兵马并不算最多,攻打的也不是大诏守卫最薄弱的地方。如果防守得当便能化解。月如琢传回都城的消息也并无不妥,似乎这就是一场寻常的战役。

但愫愫自从接到密报右眼皮就一直在跳,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次日一大早,她便悄无声息离开了都城。沈缱目送她离开,提笔写了一封信,叫人送去大澜。

·

越往前线走,那股不安就越强烈。

风吹过来的不是水气,而是一层浓郁的血腥味。沿路尽是烧焦的房屋和颓圮的院墙,纵目望去不见一只活物。

怎么会这样?

忽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路边窜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来拦住马。

愫愫蓦地攥紧了缰绳。

乞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姑娘,求求你,把马借给我吧,求求你了!”

“你是……大诏的将士?”

乞丐仰起头,惊愕不已。

“你,你是……”

愫愫立刻翻身下马,掰正他的肩膀,“月如琢呢,百姓都去哪儿了?”

“你是……赵姑娘吗?”他目光发直,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来,“前线……失守了,百姓撤到后方去了,月公子他。”

“他怎么了?”

“他护我出来报信,说让朝廷调集兵马去云城,大周的兵马正在往云城去。”

“好,此事交给我,他如今人在何处?”

“大周兵分两路,一路去了云城,一路去了卫城,月公子他人在卫城。赵姑娘,你快去云城罢!月公子说过,他一定会将云城守住的!”

“你在说什么!”赵愫愫翻身上马,“卫城难守易攻,又没有囤积太多兵马粮草,敌军若大力攻打此城,卫城必破无疑!”

“可赵姑娘一意孤行,月公子的谋划就全完了!”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吼,“卫城根本没有人,只有月公子还在!您就是回去也无济于事了!”

以他一人之力牵制众军,才能为云城百姓撤离空出更多的时间。

愫愫敛下眉眼,攥紧缰绳,目光坚定地看向远处升起的烽烟。

“那我更要去。”

“赵姑娘!”

“不要再劝我了,如果你要说我不知轻重,那便说罢。”哪怕从今往后后世的人都要骂她不知轻重,她也要去。

月如琢是她第一个朋友,如果不是她,他也不会趟这趟浑水。如果他出了事,她无法原谅她自己。

愫愫一路策马飞奔,很快便看见了卫城的城墙。

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焦土,漫天的血红,染透了黄昏的半边天。

“月如琢!”

她颤抖地吼了声,没有任何人回应。

“月如琢!”

仍旧没有人回答。

她的声音唤来了秃鹫,一圈一圈在尸体周围盘旋。愫愫只得一个一个拨开,一个一个看他们的脸。

可是血早已染红了他们的脸,哪分辨得出谁是谁。

不是他,不是他!

她不敢深想,只能祈求着他如今藏在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哪怕她知道以他的骄傲根本不屑于这样做,可她只能这样祈求。

数万兵马,他一人如何能敌?

吱嘎一声,城门露出一条小缝。

“愫……愫。”城门内传来微弱而颤抖的女声。

一抹翠绿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城门口,伊葭背着人,一步一步往门外移。她的脚步是如此艰难,好像承载了重如千钧的悲痛。身后血迹蜿蜒,分不清是谁的。

她的眼光微红,凝望她的那一瞬,刹那落下泪来。

“愫愫,我的阿琢不见了。”

她呆在原地,顷刻泪如雨下。

她正寻找的人如今安安静静躺在她背后,过去常常带着笑意的桃花眼,如今轻轻闭起,往后也再也不会睁开。

她自顾自背着人继续走,喃喃自语:“他说过会回来陪我过元宵的,他从不食言的。”

她滚烫的泪水滴在他冰冷的掌心,可是再也没有人给她擦去了。

“对不起……”她跪在地上,握住伊葭的手。

如果不是她非要回都城去,如果不是她将他牵扯了进来,如果不是她非要将这五座城池托付给他,如果不是她迟迟不归,月如琢就不会死!

他明明,还在最好的年岁啊……老天,为何这般不公平?

伊葭抬眼,从怀里掏出什么,放在她手里。

“他说,他说把这个交给你。”

她接过,是一半的玉符。

“他说他没有辜负他的承诺,他做到了。”

伊葭轻轻抚了抚他的脸,“愫愫,不要为我悲伤,至少他的最后一程,是我陪在他身边。”

有她在身边,他就不会孤独。

“就让我最后再陪一陪他吧,愫愫。”

倘若神能听见她的声音,请让她和他的灵魂一道而去,除了哥哥,她在人间已无牵绊。

.

“要不是中了计,我们早就到云城了!”

“将军别急,我日观天象,西北今夜定有大雨,只要我们加快步伐,定能比那拓跋钟早到云城。只要我们趁夜攻下云城,还怕他拓跋钟不成!”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

“将军,此事不妥。”

拓跋骋皱眉,“怎么不妥了?”

“我们才攻下卫城,正是兵困马乏之时。我们现今距云城行军一路紧赶慢赶也要两个时辰,一旦被云城守军发现,定会趁我们不备袭击我们的人马。”

“此言差矣,正因为我们攻下了卫城,杀了主将,才要乘胜追击。现今正是士气高昂之时,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就听你的。”拓跋骋道。

兵马一路往西北而行,眼看着妖风渐起,士兵已是疲惫不堪,纷纷开始抱怨。眼看着越走越慢,拓跋骋只得下令暂且休憩片刻。

先前劝告不要前进的将士瞧了瞧天色,愈发觉得不对劲,正要再去劝一劝他,却发现营帐内一片漆黑。

“将军?”

他推开营帐门,却只看见一个黑影倒在地上,身下黑沉沉的一滩。

他急忙走过去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低头一看,一颗脑袋骨碌碌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顿时大骇,惊呼一声。

“将军!”

没人知道拓跋骋是何时死的,也没人知道刺客是何时来的。此事没来得及封口就传遍了整个大周军队,一时风声鹤唳。

拓跋骋一死,副将独孤燕暂代领兵,而他正是先前主张尽快出兵的那位。此人急功近利,行事鲁莽,贪生怕死。一听拓跋骋死了,先是大喜,后又惊慌刺客还在暗处未走,当即下令继续行军。

愫愫杀了拓跋骋,便折回去找伊葭。

路上狂风大作,阴云密布,很快就要下起暴雨来,愫愫担心她滴水未进又受凉,路过一户还未离开的人家买了些干粮,便快马加鞭往卫城去。

等到她回到原地,却发现她不知所踪。

黑夜早已笼罩了这座死城,愫愫只能唤她的名字。

“伊葭!”

无人回应。

“伊葭!”

愫愫万分恼恨自己为何不同师姐学那黑夜视物之术,要是学了也不至于像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伊葭打小就身体不好,她不能淋雨。

她急得团团转却拿不出任何办法。

“伊葭!”

就在她还在黑夜里寻人的时候,天际一道闪电掠过,映照出枯树下两个几不可见的影子。

两人相互依偎着,一柄长剑静静地插在伊葭的胸口。

而她面容恬淡,唇角微微翘起,梦中似有让她无限满足的东西。

愫愫跌倒在地。

那一瞬。

风雨沉寂,天地枯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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