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路

待阳光逐渐浓烈,江为玉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波斯王唤人拿来她置于寝室的斗篷与佩剑,江为玉披好斗篷,侍官送她出宫,外面已有人牵好马等待。

不等她上马,只听远处马蹄声渐急,竟有人于宫内纵马。

来人身份不言而明,侍官叹口气,同江为玉相视苦笑。

雪白的骏马扬蹄停下,马上人裹着同样雪白的头巾面纱,牠急匆匆跃下,强压气息跑到江为玉面前。

侍官挡在二人中间,向其行礼。

女男授受不亲,王男不敢再上前,只能厉声呵斥道:“让开!”

出于礼节,侍官垂眸,主动避开目光接触,身子却挺得板正,“陛下命人送王男回都,请王男回宫准备。”

牠听不进任何人说话,满心满眼只有江为玉。

“我想送送你,”王男眼眶渐红,“只送送你,出境后我便回来,绝不纠缠。”

江为玉望向侍官,侍官沉吟片刻,回道:“我会禀告陛下,请王男带上男侍与卫官。”

王男笑眼弯弯,江为玉一时语塞。等安排好随行的人马,日头早高悬头顶,王男白袍裹身,眼前也蒙着一层白纱,猛一看像一捆行走的白布。

一群人在沙漠中缓慢行进,王男坐于车中,江为玉打马在旁,待磨蹭到边境,已是夕阳西下,江为玉向王男告别,正打算扬鞭奋蹄,却见传话的男侍露出头,对驾马的卫官轻声说了什么。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卫官跑到她身边,道是王男打算送她到绿洲。

江为玉扬声拒绝,不顾卫官劝阻,纵马飞驰,甩开大部队独自前行。

待她回到客栈已是暮色霭霭。

“我的江大侠,我当你舍不得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敏锐地觉察出一丝不对,问道:“怎么了这是?”

江为玉长叹一声,“别提了。”

一把薅下她头上的兜帽,阿里娅拍拍斗篷上的土,笑道:“好好好,不提不提,药到手了吗?”

江为玉脱下斗篷,随手搭到屏风上,“到手,明日一早便走。”

沙漠昼夜温差大,且流匪较多,夜晚不宜赶路,只得明日出发。

“别忘了安置你带回来的人。”阿里娅靠上桌沿,“我这儿可塞不下那么多。”

“看她们怎么选。”

夜幕降临,天上疏星点点,屋里点上烛台,灯火如豆,众人三三两两结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有意无意地,她们避开了关于未来的话题,似乎不去面对,明天便不会到来。

江为玉离开后,待恢复体力,众人一齐商量,白吃白喝心里过意不去,便安排伤势较轻的留下几个照顾重伤者,其余人找上那汉人伙计,道明来意。伙计也不客气,直接领她们去隔壁烧水帮忙。

出门帮工的人陆陆续续归来歇息,大家躺在炕上,难得有静神谈心的机会。其她人待在屋里两天,实在好奇客栈的情况,便抓起干活的人打听。

“我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女伙计。”有一人说道,“我问她们生活如何,她们说管吃管住,每月还有月钱,老板人极好,从来没打罚过。”

“还不签卖身契,来去自由,守好店规就行。”

“我听说她们有人也是被江大侠救的。”

“若是老板能收留我们就好了——”

谈及此话,众人生起希望。

一人摸了摸胸前的长发,道:“可我听说留下要剪去头发。”

“剪头发?要做姑子吗?”

“我问过那汉人姑娘,”有人兴冲冲解释道,“她说见旁人全是短发,自己梳头还要比别人早起半刻,实在怪异,且天热汗多,后院又全是牲畜,生了几场虱子后索性剪了,还说如今干活清爽不少。”

“听闻波斯女人多是短发,男子才留长发。”

“要能留下,我也愿意剪。”

众人自头发聊到衣着,将波斯同中原比了个遍,又顺势聊起家乡风俗,有了留下的可能,她们不再避讳未来,不知谁起了头,话题转到了江为玉提出的选择。

“宝珠姐,你带着孩子,想再找个男人成家吗?”

在她们印象中,宝珠是最逆来顺受的一个,只要不碰孩子,她便任劳任怨,一声不吭,可此刻她一反常态,激动道:“再嫁人,再等着被男人卖掉吗!我算是看清楚,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中原我也再不愿回去——若老板不肯收留我,我便去波斯,听说那里的女人多的是不成亲的,凭我这一双手,总归饿不死我们母女!”

有个声音弱弱说道:“还是有好男人的……”

宝珠冷笑一声,“好男人脸上写字吗?想赌你就回去,看看你能赌几回?若再叫卖去别处,还能再出个江大侠救你吗?”

重伤的几人里,有两个原先被卖进暗窑,后来暗窑教官府察觉,窑子紧急将人全贱卖给了人贩子,可惜一路奔波受苦,最后仅剩她们二人活下来。听到宝珠的话,两人强撑起身,和道:“怎么也不愿被卖,再苦能苦得过那炼狱吗?”

“男人尽是脏东西,沾上能染一身病,这辈子再不想和男人有关系!”

相识以来,众人早已听闻那地方的黑暗,方才还在犹豫的几人想到先前,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气氛稍息,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屋内人警惕问道:“谁啊?”

“是我,”门外伙计答道,“老板和江大侠来看你们。”

大伙连忙去开门,欢喜地迎三人进屋。江为玉和阿里娅逐一检查了卧床的重伤者,确定她们的伤势正在恢复,便放下心,同其牠人闲聊。一开始众人有些拘束,总觉自比是云泥之别,不敢亵渎,架不住两人太接地气,不时逗趣几句,气氛顿时欢快起来。

有人好奇道:“老板是波斯人,怎么汉话说的比我们还好?”

“为了赚钱啊。”阿里娅解释,“我从前靠跑三国倒卖发家,去外国语言不通容易被骗,谈生意多讲几回就会了。”

江为玉拆穿道:“我怎么记得当时有人为学汉话不择手段,还当街绑架我。”

“是你耍我好吗?”阿里娅作势抗议道,“明明一招就能把我撂倒,居然故意配合看我出丑,你就是在我身上找乐子!”

阿里娅接着控诉道:“我顶多把你手捆住,你把我吊房梁上一夜,老鼠差点顺着绳子爬我身上!”

江为玉同其她人笑作一团。

宝珠的女儿离开母亲身旁,跑到江为玉身边道:“我能不能学呀。”

江为玉摸摸她软乎乎的小手,“你想学什么?”

女孩兴奋道:“学打架,谁都欺负不了!”

面对这童言无忌,阿里娅没忍住笑出了声,但依然赞许道:“有志气!”

旁人未听出她话里的褒义,宝珠尴尬地想叫孩子回来,却见阿里娅指着江为玉问道:“这徒儿你要不要,不要我收。”

江为玉轻笑道:“我哪敢跟你抢?”

阿里娅直接拉女孩过来,尽量放轻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答道:“我叫雁儿。”

“是哪个字?”

“娘亲说是鸿雁的雁。”

阿里娅满意道:“好,这个字好,雁儿以后肯定是领头雁。”

宝珠又惊又喜,忙道:“快跪下拜师。”

雁儿正要跪下,阿里娅扶住她,“这儿不兴这套,直接叫师傅便好。”

孩子脆生生喊了声师傅,阿里娅也听得满心欢喜,宝珠红了眼眶,跪下要拜谢江为玉和阿里娅,两人忙拦下。

拜师的热闹持续了一阵,江为玉待气氛稍歇,问道:“诸位可有想好自己的前路?”

她话音刚落,周围人全部沉默,有的低头不语,有的左顾右盼,有的干脆躲到旁人身后,只有一人鼓足勇气问道:“能留在客栈做工吗?”

其她人纷纷等待江为玉的回答,却被她浇灭了希望:“抱歉,不行。”

“不过我帮你们想了三条路。”江为玉道,“第一条,送你们回家。”

有人露出惊恐的神色。

江为玉接着道:“第二条,在绿洲做散工。”

阿里娅在旁解释道:“绿洲是三国贸易的必经之地,来往商人常雇佣散工做杂事,搬运、跑腿、打听消息,什么都能赚到钱,坏处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弱者容易吃亏。”

“第三条,去波斯。”江为玉道,“波斯以女为尊,且有教授波斯语的学堂,能做工抵费,等学会语言,融入当地,想干什么都行。不过前几年较苦,许多人没能熬过去,最后回了绿洲。”

解释完她又补充道:“伤者暂且留下养伤,慢慢考虑,其余人现在作出决定吧。”

躺在床上的伤者松了口气,却苦了其她人,恨不得也受个伤躺下。不是她们非要赖下,只是做选择对她们而言太过陌生。人生路上,她们早已习惯被人推着前进,按部就班地接受安排,她们哭过、闹过,又逐渐麻木地接受,好像活着也成为一种任务。忽然,有人告诉她们可以选择,她们非但不觉自由,反而焦虑、紧张、恐惧。

万一选错怎么办?万一后悔怎么办?万一后半辈子毁在自己手里怎么办?

江为玉不急,默默等着,阿里娅也不出声,支着下巴一一瞄过每一张脸,猜想谁会出头。

一时间,屋内死一般的沉寂。

“我们去波斯。”

有人率先作出决断,引得众人侧目,竟是曾经沦落风尘的两名女子。

她们本可慢慢考虑,但还是作了决定。

“中原是个伤心地,我们只想离那里越远越好。”

江为玉不清楚她二人的经历,却赞赏她们的勇气,只问道:“该怎么称呼二位?”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出面道:“从前的姓名我们不要了,能请两位帮我们起个波斯名字吗?”

从这句话里,江为玉大概猜到了什么,柔声道:“新名字意义重大,该由你们自己来起。”

阿里娅也道:“没错,往后全由你们自己做主,名字也是。”

两人明白她们的好意,眼中不禁泛起热泪,满怀对新生活的希望。

有人起了头,其牠人陆陆续续表态,有跟着去波斯的,有留在绿洲的,没有人提出选择第一条路。一旦迈出了选择自己人生的步,便再也不愿回去任人摆布。

人群分出了两队,大家主动与同路人聚集在一起,共同畅想未来的生活。

临出门前,江为玉回头道:“去波斯的人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出发。”

她们没想到行程如此紧张,忙问道:“我们如何过去?”

“放心,”江为玉脸上有种道不明的意味,“接你们的人很快到。”

客栈夜里不打烊,过了亥时要闭门保暖,只留用偏门。铁门高大厚重,门口的几个伙计里外合力,你推我拉,总算推至仅余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外的伙计擦擦额头渗出的汗,刚回头,却见身后一名身披轻甲的寸头女子靠近,不远处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

女子用波斯语问道:“傍晚有没有见到一名高个子的穿红衣服的汉人女?”

对方高出她半头,身材健壮有力,迎面走来颇有压迫感。伙计猜到这人想找谁,心生警惕,面上抱歉道:“傍晚不是我当值,我进去帮客人打听一下。”

她正欲进屋通报异常,却被女子拦住,当下一惊,只听女子说道:“不急,先开两间上房。”

“好。”伙计松一口气,赔笑道,“客人稍后,我去问问有没有空房。”

她进门悄悄通知了柜台的人,阿里娅早打好招呼,柜台照令安排了入住房间,同江为玉的住处相隔甚远。

牵去停放的马车走出一个全身裹白的人,被两个戴黑色头巾的男人自车上搀扶下来,引得一众伙计侧目。

在波斯,身份越显赫的男人遮掩越多,寻常男人为方便干活只戴头巾,家底殷实的会加上面纱披帛,只有王公贵族有资格裹成粽子,可见来人身份不简单。

正门要穿过前厅,人多眼杂,女子要求伙计引她们自后门入住,伙计不敢慢待,主动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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