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壁画如茧般包裹一方小小的天地,即便经岁月磋磨,依旧惹人眼花缭乱,地上随处摆放的物件却质朴实在,充满烟火气息。原本方枘圆凿的景象,此时意外和谐——壁画褪色,物件蒙尘,一齐封禁进旧时光里,打上岁月的烙印,扑面而来一股萧瑟凄凉的意味。
江为玉踱步走过,一一查看,最终停于桌前。桌上铜壶一尺来高,边上两个巴掌大的茶碗,正中间一盏小灯,全覆有厚灰,看不出本来颜色。她压低火把,灯盏边冒出的灯芯怎么也点不着,仿佛正无声地告诉来人,早已时过境迁。
萧若若跟随她身后,仔细观察一圈,目光最终定于桌下的铁盆。牠蹲下身,伸入火把柄搅动一番,激起尘土翻涌,忙用宽大的袖子捂住口鼻,还是呛了几声。江为玉闻声凑过来,好奇对方是否有所发现。
谁曾想,竟真教牠翻出东西来,上层的浮灰似是燃尽的纸张,一碰便碎,下层是交错的木炭,沾上浮灰,隐隐显出规律的纹路,萧若若顾不上脏,徒手拿出木炭,迎着火光惊呼道:“是药方!”
江为玉蹲到牠身边,凑近火把,光线自右侧打出阴影,木炭上的纹路更加清晰,是由南越语言书写的文字,“什么药方?”
萧若若答道:“改过的噬血丹方子。”
江为玉听说过,“那个用见血封喉制成的蠹?”
见血封喉是南越独有的蠹树,树汁剧蠹,可致人血液凝固而亡,用红背竹竿草可解。噬血丹进一步加强了见血封喉的蠹性,是无药可救的奇蠹,几乎只流于传说,中原鲜有人见过,更不提制作。
“蠹性减弱,延缓蠹发。”萧若若喃喃道,“为何延缓蠹发?”
江为玉答道:“兴许是个作废的药方。”
萧若若抬头看她,她接着道:“药效不符合原意,这才焚了当柴火烧。”
“有点道理。”萧若若不顾染尘的衣袖,继续埋首翻找,若非盆小,牠恨不得钻进去。
翻出所有完整的木炭,上面具是南越语写就的奇方,牠将之排列地上,正欲细思,却听轰隆一声巨响,房间尽头赫然现出一道宽近一丈的大门,江为玉站在门口道:“果然有个后室。”
门外袭来一股寒气,萧若若不禁打了个哆嗦。江为玉回身走近,贴心道:“不如萧大夫留在此处慢慢研究,我独自进去查看?”
若说刚进门,萧若若对陆林杨的话勉强信了三分,此刻见这堆药方,便是信了九分。内室不定有什么稀罕东西,也许能找到解除寒蠹的良方,牠怎会答应?便摇摇头,取下锦囊,一股脑倒空药物,轻拿慢放装入木炭,不敢磕碰一处。
锦囊挂回腰间,牠举着火把要冲进去,刚到门口便被按住肩膀。
江为玉颇为无奈,“我来开路。”
再兴奋也须注意安全,万一又碰见机关,不还得指望她救。
门后几步便是后室,后室左右各有侧室,走廊直通两侧室外围,尽头分别拐角,冷风自两端会聚于门口,该是一圈回字廊。
瘴气愈浓,寒气愈重,萧若若握住火把的手不住颤抖,熟悉的寒意于心口蔓延,针扎般的刺激又痒又痛,沿着血脉缓缓蔓延。
后室是停棺之地,门口封死,可见先前人未破坏此处,两人也随之作罢,江为玉向左沿走廊前进,挥挥手,示意萧若若跟上。没走几步,察觉身后的光源骤然暗淡,她连忙回头,只见火把落地,萧若若一手扶墙,一手捂住心口,胸口随呼吸剧烈起伏。
江为玉跑回牠身边,关切道:“怎么了?”
“咳,咳没事,老毛病……”萧若若面色苍白,全身冰凉,从衣襟里掏出药瓶,仰头一饮而尽,顿觉内里缓和不少。
牠身中寒蠹多年,拼命钻研药理才控制蠹发至每月一次,前些日子刚发作过,今日恐怕受墓中瘴气刺激,显出些许症状,无伤大雅。
抬头对上江为玉担忧的目光,萧若若心情复杂。
前段时日,牠夜里出门采药,临走匆忙,忘记卜卦,不曾想流年不利,遇上几个男匪纠缠,教抢走全身财物不说,还教打昏过去,半晌没缓过神来。
激醒牠的,是浓厚的血腥气味。
欺负牠的男匪倒地不起,牠吓得不敢动弹,迎着月光,看清了江为玉的脸,也闻到了一丝牠梦寐以求的味道。
早在进入悬壶山庄不久,牠便已寻得治愈寒蠹的药方,多年踏遍千山万水,如今只差一味药材,便可摆脱这折磨牠多年的病痛。可这味药材实在稀缺,若非见过由其制成的药品,萧若若甚至忧心药材是否前人杜撰而来。
牠永远忘不了那种味道,绝不可能认错。
可结合江为玉的症状,对方似乎遗忘此事,身上的味道也全然消失……
好好的人突然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江为玉建议道:“不如你先回前室歇息,有发现我叫你。”
萧若若不语,只是一味摇头,执意不肯,江为玉只好任牠跟上。
长廊壁上依旧配有长明灯,江为玉逐步点亮,一路至拐角,她脚下一顿。
糟糕——
躁意带着温度于胸口炸裂,汹涌的热意直灌入四肢,连指尖都发热发红,一切来的太快,只是呼吸之间,江为玉额上已渗出汗珠,口中弥漫出淡淡的铁锈味。
莫名的情绪盈于心中,酸胀难忍,忽的面颊一湿,她伸手摸去,竟是眼底滴落的泪水。
萧若若距她两步远,残留的痛感如同跃动的针尖,一下一下扎入皮肉肺腑,牠强迫自己专注脚下路,分心不去在意,不料身前人突然站定,迫使牠刹住脚步,腹部用力,又激起一阵咳嗽。
牠正欲开口询问,却见江为玉回头,神色不明,眼中噙满泪光。
墓室的酸腐味道中,忽的现出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药味,萧若若一愣,霎时颈间一痛,已被掐着脖子摁在墙上。火把落地,岩壁的冰冷直透过衣物,体内寒蠹蠢蠢欲动,脖颈上的力度加大,牠艰难地咳了几声。
掐牠的手旋即放开,萧若若大口喘息,不明所以,正欲发作怒气,领口却遭大力一拽,整个人教江为玉直直扔了出去,头狠狠地磕了下,瞬间失去意识。
待再次睁眼,已回到自己的卧房之中。
牠缓缓坐起,许久才找回记忆,先前墓室的经历好似梦境,竟一时分不清是否真实,直至摸到腰间的锦囊,打开一看,正是木炭,才寻回些踏实感。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萧若若呆愣愣坐着。
牠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沐浴更衣,步入侧室的神堂,跪于堂前,焚香敬神,牠心中默念祷文,取下签桶,闭眼抽出一支,竟是上上签。
签文所指,牠得遇贵人,否极泰来。
午时三刻,艳阳当空。
阳光散落树缝,群鸟点压枝头,绿叶交错,织作一顶华盖,阻挡暮春暑气,山里山外,判若两境。
陆林杨正于桃树下纳凉,她换了身青绿直裾,翘着脚,半躺在矮塌上,手里一把玉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
不等江为玉走近,她半眯着眼,懒洋洋开口道:“歇好了?”
江为玉应一声,环视一圈,见房屋以杉木立柱搭梁,腾空一尺,毛竹竖墙,茅草铺顶,屋门口的桃树长势冲天,枝桠茂盛。此时花期已过,绿叶成簇,粉瓣凋零,打扫后堆于树根,混入泥土。院中不见落叶,石桌石凳一尘不染,桌下两个装满草药的竹筐,筐口各插一把半锈的镰刀,院内东侧土地开垦规整,青苗冒头,泥土正湿润。
好一个恬淡安逸的世外桃源。
陆林杨坐起身,打量她一番,问道:“没伤着吧。”
“没有,多谢前辈关心。”
地洞边上只剩一人,陆林杨一定已派人下去,她便自觉坐到树下的石桌旁,静静等待地底人归来。
陆林杨坐到她对面,啪的一声合上折扇,“原先我派人下去,全教里头的机关逼退,受了不少伤——你倒真有些本事。”
江为玉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斟一杯茶,微笑道:“前辈过奖。”
壶嘴狭窄,水流细长,直垂入瓷杯中,陆林杨上身后倚,握扇的右手一甩,有东西破空而出,江为玉不慌不忙,水柱纹丝不动地流着,左手到胸前轻轻一握。
茶水倒满七分,江为玉放下水壶,摊开左手,掌心湿润,隐隐透着茶香。
陆林杨挑眉,赞道:“还不错。”
她正欲再出手,门口却传来一阵响动,江为玉跟着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中年女人跨过门槛,一身灰扑扑的短褐,肩上背个竹篓,头顶带个草编的蓑帽,身姿挺拔,极有精神,江为玉直觉来人身份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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