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及冠4

李自安抬眼看向眉宇间掩藏不住失落的青袍青年,轻声宽慰道:“光是看面相,定川会福泽万年的。”

今日是殿下的冠礼,易殊也不想提起这些并不愉快的事情扰了兴头,便顺着话头失笑:“臣怎么不知殿下还懂看面相。”

李自安便垂眸轻笑,那笑容如同无人问津的山谷中悄然开出的一抹花,然后他低声自讽道:“所谓大圌太子,便是要会十八般武艺。”

“今日众人皆向我祝酒,倒是独独没能喝上倾之亲手奉上的酒。”李自安伸手支着脸,是少在人前显露的放松姿势。他扫视着书房中的各色书卷,状似随口一提。

身旁之人手中动作一顿,侧目问道:“殿下不是一向不喜喝酒吗?”

李自安点了点头答道:“德将无醉,但祝酒是为祝也。”

易殊望着对方的神色,不像语气一样无所谓,而是真的有几分期待。他便再次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书卷起身,笑道:“走吧。”

他的身影遮住旁边架子上的烛火,坐在软垫上的人脸上便落下一片阴影,李自安反倒没有想到易殊会这么轻易地答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嘴比脑子先发问:“去哪?”

“书房内有许多珍贵的孤本,不宜在此处饮酒。”易殊起身去准备所需东西,李自安这才反应过来,眼中带着柔和的笑意,也慢慢从软垫上起身。

前几年易殊发现琼瑶宫后院有一片空地,上面只种着一些兰花和几棵桃树,其他地方都过于空旷。便自己着手设计了一个静心亭,精心挑选移过来好一批花卉名木装饰。

亭子北部生长着上好的君子竹,又高又直,颇有士人风骨。现下正是晚上,如银盘一般的圆月便出现在层层叠叠的竹影之中,只泻出少许清辉,轻缓地照在亭中石桌之上。

石桌上面空间看似不大,但是却放的下不少东西。平时若是易侍读一个人在,桌上摆的便是一卷书或者一盏茶,有时候一盘残棋,偶尔亭中多一个人,桌上便是一盘势均力敌的棋局,再多一些人,桌上或者是一把刻着“定川”的宝剑,或者是女孩子家绣到一半的刺绣。

而现下,光滑平整的石桌上便只有一盏闲茶,一壶清酒,两个青花连枝高足杯。

虽然说着要喝酒,易殊却还是挽起松散的宽袖,带着浅浅笑意,向两个青花杯中倒入刚泡好的新茶。

两只修长的各自端起桌上的青花杯,茶杯盈盈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一青一白两道身影相视一笑,青色的身影举杯祝词:“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清苦的茶水裹挟着茶香入喉,余味无穷。

李自安眼中含笑,放下茶盏,声音轻柔却郑重:“那便,多谢倾之了。”

“殿下何所求之物?”易殊笑意盈盈地望向对面之人,眼中明亮得如盛满广阔的星河。

李自安便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动人的桃花眼,勾唇轻笑:“要什么倾之都有么?”

易殊毫不犹豫地回绝道:“当然不能,臣只是问问。”毕竟准备的生辰礼早就已经备下了,现下怎么可能换得了。

李自安失笑,自顾自地抬手将空杯倒满,出声问道:“若是我求倾之呢。”

易殊被茶水呛到,苦笑着道:“殿下莫要取笑臣下了。”

他从宽松的青色袖中取出一卷朴素无华的薄纸,面不改色地递了过去,轻咳一声,道:“这便是臣下给殿下准备的生辰礼了。”

李自安半信半疑地接过那卷平平无奇的纸,摸起来也是平平无奇。

桌上只有一盏算不得有多亮的灯笼,李自安便凑近了灯笼低头神情严肃地看向手中的纸,然后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的字迹飘逸洒脱,写着两句简单的话。

“既得此身报殿下,何惧来日入幽冥。”他轻声呢喃出声,语气也染上一丝温柔。

这句话最适配的场景应当是易殊行游牧族大礼之时,却不知为何没有在当时拿出来。

但即使是放在此刻,情义也重达千金。

奇珍异兽,翡翠玉石,往年生辰易殊也费力寻了好一些,但太子殿下总归什么都不缺,人心啊,反而是最珍贵的事物。

李自安抬眸望向对面的青袍青年,夜色幽深,看不清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内划过怎样缱绻的情谊。

明明只是表明忠心而已,易殊脸上也被盯得有些发烫,不过目光却没有错开,眼神坚定地传达出自己的忠诚。

世间最真挚的承诺莫过于此。

李自安垂下眼睑,小心地将信纸收入锦袍之中。

一时两人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面对过分安静的场景,易殊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出声打破道:“殿下?”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李自安再次抬眸时,端起青花杯一饮而尽,平复下眼中涌起的万般情绪,终于开口道:“今日冠礼,皇祖母又提点我了一番,”他抬眼不动声色地看了易殊一眼,继续道,“说是挑选了好几个家世容貌都不错的妙龄女子,改日就差人将名册送过来。”

男子及冠,便是表明了可以拥有娶妻的权力,不过民间在及冠之前就可以先有妾室或是通房丫鬟了,所以太后的所作所为倒也是正常,毕竟就据他所知,在此之前,太后就已经往启明宫送了好几个家世清白的普通宫女,不过殿下无意成家,便都原路送回去了。

现下殿下已经及冠,可以正式娶妻了,这种事宜一般都是由母亲操办,但是皇后早早过世,所以挑选太子妃的事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太后身上,她不着急才是奇怪。

李自安抬眸看向对面的青年,目光灼灼,问道:“倾之认为如何?”

如何?此事当是太后全权负责,应该不容他小小侍读置喙。虽然殿下娶妻也算不得私事,太子妃的亲族身世地位和野心都得好好衡量一番,毕竟日后是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那为人处世和行事风格可马虎不得,得好生调查一番。万一找了一个心狠手辣,一心扶持外戚的女子当皇后,那大圌的未来可真是一眼望得到头了。

于是他便斟酌着开口:“相信殿下自有定夺。”

李自安皱了皱眉头,眉间染上一丝淡淡的低落,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倾之希望我娶妻么?”

这算什么问题,易殊眉头轻皱:“殿下娶妻是天家大事,臣下不敢妄言。”

李自安摩挲着青花杯上的莲纹,声音听不出情绪:“若是我娶妻之后,那除了平日中要事商议,其它的闲暇时光会陪同太子妃逛御花园,听曲听戏,便没有空陪倾之下棋看书了。”

院子里多风,灯笼里的火苗被吹得忽明忽暗的,光影照在李自安脸上也是模糊不清。

“属下自然知道。”易殊声音平缓,并不惊讶。这种事情就算殿下不说他也知道吧,不过宫中人多,不至于找不到人陪自己下棋,更何况下棋一个人也可以。

“倾之……介意吗?”李自安便又问道。

“太子妃是家眷,而臣只是属下,孰重孰轻臣自然清楚。”易殊眼中毫无波澜。

对面沉默了良久,然后道:“倾之,你听说过两个男子成婚吗?”

一语惊人。

像是被李自安惊世骇俗的言语所刺激,本就被风摧残的烛火更加摇曳不安,易殊脑中一片空白,这简直骇人听闻,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尽量面不改色地道:“不曾。”

李自安听到回答并不意外,继续道:“男子……或许也是可以在一……”

烛火最终经受不住灭了,两人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易殊有些惊慌失措,匆匆起身,便要挑亮灯芯,但是还没等他站稳,手便被人按在石台上。

“殿下,烛火灭了,我去点燃……”易殊开口打断对方的话,终于费劲将手抽出。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刚刚挣脱的手便又被人强硬地抓住了,这下真的是动弹不得了。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神色,月亮也像蓄谋已久一般藏匿到层层叠叠的云层之后了。

无处可逃的黑暗之中,人的感官就会更加敏感。明明对方离他隔着整整一个石桌,只是单纯地握着自己的手,易殊却觉得周围都弥漫着殿下身上的气息,逼得他呼吸都紧张起来了,那只被按住的手更是烫得不像话。

“殿下……”易殊气息有些不稳,暗自使力却无法将手从对方手中抽离出来。

“抱歉倾之,或许我很需要你听完我想说的话。”李自安的声音从石桌对面传来,依旧像平时读书一样郎朗清润,如同山间古钟一般洗濯人的灵魂。

“我以前从未想过我会在娶太子妃这一件事情上犹豫。一直以来,我以为这是我作为太子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件事,就像我需要熟读历代史书,需要谨记每一个祭祀的忌讳一样,娶一个太子妃来巩固我太子的地位不过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但那日夜里我又梦见了母后,说起来与上一次梦见她已经时隔十年。母后猝然出现,她告诉我一定要寻一个真心喜爱的人。”

“真心喜爱应当是怎么样的呢,夫子没有教过,太傅也没有提过,连父皇也不曾告诉我应当喜欢什么。我只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却不知道我还有选择喜欢的权利。我知道如何做一个众人眼中好的太子,但是对判断自己是否真心喜欢一个人一窍不通,真是惭愧。”

“历代皇子选取正妃侧妃都是看过画像和家世便匆匆定下,鲜少有事先认识并且有接触的,要如何才称得上是喜欢?我实在想不明白。就连母后和父皇也是成婚之后才爱上对方的。所以我就去问追云。”

“追云啊,他见过的女子也不比我多,却分析得头头是道。他说你看见他笑你便高兴,你看见他哭你便心疼,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一看见便想给他送过去。”

“这样一说,我倒是明了了很多。虽然看见昭宁哭我也会心疼,遇到合适的兵器也会想起王延邑,但是如果每一条都要符合的话,那恐怕就只有一个人选了。”

他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但还是尽量稳住音调轻笑道:“抱歉倾之,说了这么多,因为我怕说不清楚。虽然我不懂情爱,但是我可能无法接受除你之外的人陪在我身边了。”

易殊脑中早已一团乱麻,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幸好现在四周一片黑暗,他看不见对方的神色,巧舌如簧的人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有答案的时候,沉默便是答案。

李自安轻轻松开了手,发出一声苦笑,即使早有预料却还是控制不住的难过。

像是被一万字只蚂蚁爬上身,钻心的疼。

“唉哟,殿下您在哪儿呢?”闻喜的声音从来没有出现得这么合时宜过。

易殊如梦初醒松了一口气,他起身将灯笼点燃,烛光终于再次照亮了静心亭,只是李自安垂着头,安静得像庙里新塑的神像,也再没看向对桌的人。

闻喜带着两个小太监循着光便赶过来了。

看着垂眸不语的李自安,假意嗔笑道:“殿下忙了一天了,怎么还有公务要处理啊。”如果不是公务,何故深夜还前往一个侍读的住所。

见李自安不理他,便又冲易殊道:“易侍读安,我们太后娘娘给殿下送了一壶名贵的好酒,咱家在启明宫没找到殿下,便到这里来了,没打扰侍读大人吧。”

易殊低眉掩饰住慌乱,答道:“哪敢,公公大驾光临,倒是我有失远迎。”

闻喜也皮笑面不笑地道:“那咱家就先送殿下回去了。”

李自安没再说话,点了点头,便起身向外走去,步子像往常一样端庄沉稳,但下一刻就像没看清路一般踏空了一步,吓得闻喜连忙过去搀扶。

易殊向着两人背影躬身相送:“恭送殿下,公公了。”

明天准备写点刺激的哈哈哈哈哈,大家不要错过了。

臣子就是臣子啊,臣子是不可以变成妻子的,臣子如果变成了妻子……

德将无醉出自《酒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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