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对方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青袍男子才不紧不慢地地起身将梁文谨随意移到地上的碗碟端了起来,抬眼往外面唤道:“孙福……”
“在呢,”他话音还没落下,外面的人立即应了。孙福一直在外面候着,等到长官商议事情的时候,他会自觉走开。见梁文谨走远了,他又已经返回军帐面前守着了,所以账内一有什么声音,他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易殊抬眼望向走进来稚气未脱的少年,轻指当时孙福半刻钟前端过来的东西,问道:“这饼哪里来的?”虽然看上去并不是很新鲜,但做饼在军队中可是个繁琐的工程,特别是这种依稀能辨别出来原本白净模样的饼,要先是将谷物的壳细细地舂掉,要磨到这么干净的白面,一般家庭的人真没这个时间和财力,估计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愿意折腾一番。
如此说来应当不是军营的人为他准备的,首先不会这么不新鲜,其次不可能送小半块这种不完整的状态。
孙福表情一愣,涨红了脸道:“大人,吃不惯吗?”
见他慌乱的的神情,易殊心中就明白了一大半:“这是你自己的?”
孙福泄气地点了点头:“这儿买不了什么好东西,这是上次战事告捷,又逢压了三个月的军饷发下来了,将军高兴,就抽出了一笔银子做白面饼犒赏大家。每人半块,没舍得当时就吃完。虽然过了十多天了,没坏!大人,真的没坏。”他说着,语气也变得激动了,好像生怕易殊嫌弃。
易殊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没想到对方如此激动,他安抚性地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是路途颠簸,食欲不振,”他朝着桌上的餐盒轻扬了扬下巴:“桌上的其他东西,你拿下去分给其他将士吧。”
孙福这才凑上前来,眼睛一望向那做工精致的小菜便挪不开了,鲜艳的色泽,好看的卖相,与他辛辛苦苦攒下来舍不得吃的白面饼有着天壤之别。
他艰难地将视线移开,刚刚打起的精神也泄了气:“大人,饼应该坏了,您还是别吃了。”
易殊不在意地摇了摇头:“食者,果腹也。军队的饼,很多年没吃过了。上一次已经是十年前偷偷去祖父军营的时候了,竟有些怀念。”
他抬眼望向瘦削的孙福,又补充了一句:“你太瘦了,一会儿把东西分下去的时候,你多吃一点。”
孙福半天拗不过他,便只好妥协地将那精美的小食盒端出去,向正在大锅边吃饭的一众将士走去。军队为了保持警惕时刻具有战斗力,一般是分批吃饭,而且一般都是趁着天黑之前吃饭,不然摸黑行事很不方便。
但最近战事紧张,天色这般黑了,最后一批士兵才放哨回来,围着大锅大快朵颐。饥寒交迫了一天,锅里的什么东西他们都能吃得下。
孙福鼻尖萦绕这不可多得的香味,即便是过年的伙食也不像这般诱人。他咽了咽口水,最终却也没有吃上一口。
他想得很简单,他不吃,剩下来给其他将士的就多一点,他们吃了易监军的东西,背后就不会骂得这么难听了。
不过事情倒并没有如他所愿。
大家笑嘻嘻哄抢过后,其中一个孙福的同乡见孙福站在旁边不说话,不禁问道:“单边耳,你愣傻傻地杵在一旁做什么,你不吃一口?”
孙福脸上扬起了笑容:“这是易大人赏下来的,我自然都是吃得饱鼓鼓的才端给你们的。”
听到那个敏感的姓氏,原本喜笑颜开的众人脸色僵了僵,不约而同地往人群中望去,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人咽下了口中肥得流油的大肉,舌尖舔过油腻腻的嘴唇,将牙齿上的一粒辣椒籽啐地吐到孙福跟前,慢条斯理地道:“我呸,从你先人身上刮下来的肉,施舍一块丢在你面前,你还就真的就摇尾巴了。”
这个络腮胡的家人全部死在了西夏人的铁骑之下,又从小跟着石忠摸爬滚打,所以对通敌叛国者的厌恶不比对西夏少。他又是这批队伍的主心骨,有了他的开头,原本想说但又碍于‘吃人嘴软’的众人一下子就纷纷开了口。连带着看向孙福的目光中也多了些鄙夷。
站在大锅旁边的一个人道:“你家里也有人死在这群叛国者手上,你还上赶着舔着脸上去捧着他。”
“你这样对不对得起几十年前死的那么多人。”一个年纪尚小的士兵道,他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盔甲,还没来得及放下来。
“要不是今天爷们往最西边去了赶不回来,接风宴上都要甩脸色给他看,还监军,什么狗杂种也敢来管着我们。”络腮胡子恶狠狠地往军帐方向剜了一眼,道。
“你要为一口吃得就跪下叫爷,我们也不拦你,这些东西就想收买我们?真是好笑。”
“……”
一声一声的责骂嘲讽像赶潮时的海浪一般一阵一阵打来,盖过了一切声响,让人招架不住。
孙福涨红了脸辩驳:“十年前的案子,也没正经文书,谁说的清楚?你们怎么就信了流言,若是宁北侯世子真的对不住我们,易大人怎么会面不改色地到这里来。”
“越是恶人越是脸皮厚。”
“他们这种地位的人就算是晚上给了你一刀,白天照样一副跟你一家亲的模样。”
孙福着急得话都说不清楚:“大人自己都没吃,还分给你们,你们居然在背后这样诋毁他。”
络腮胡子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闭上你的狗嘴单边耳。要不是看你可怜,又给军营做了那么多年,我早就一脚给你踹过去了。”
“你……”
孙福的同乡扯了扯孙福的衣袖,将他往军营方向一推:“好了好了,去服侍你的易大人吧,别在这丢人现眼。”
同乡挤了挤眼睛,示意孙福不要再待在这儿,孙福自己也明白再吵下去只会更加激起人们的厌恶,只能泄气地往回走。原本来的时候喜气洋洋,现在返程却像斗败了的公鸡。
他在黑暗中视力一向可以,刚转身走了两步,便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嘘。”易殊伸出修长的手放在唇边,然后尽可能小声地道:“走吧。”
一直走到远离营地的黄沙之中,前方的青袍男子才停了下来,这里离营地很远,人在这边叫喊可能营地都听不清。
孙福憋了一路,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大人,你听到了?”
“唔……”易殊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凌乱的袖子,满不在乎地答道,“应当是一句不差,全听到了。”
孙福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他有些焦急地道:“他们是有些口不择言,但是这其中是有误会,大人不要责怪他们。”
易殊望向他紧张的神色,拍了拍袍子,顺势就坐了下去。
孙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又惶惶不安。
坐下的人舒展了一下手臂,然后拍了拍身侧的黄沙,道:“坐。”
孙福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
风肆意地叫嚣着,易殊将散下来的一缕飞扬的发丝别在耳后,道:“我没有怪他们的意思。”
听到这句话,孙福心里安了大半。虽然那群人说话难听,但到底大家也是同甘共苦的兄弟,所以他并不想因为一桩旧事来引发争端。同时,他也有些诧异青袍男子的不在意:“大人不生气吗?”
旁边传来一声轻叹,孙福便听那个清润的声音答道:“我小时候还在宫外的时候,民间的戏台子一搭起来我便要去凑热闹,有一次在猜东西赢糖人,大家隔着纱看,有人说是蛇,有人说酒壶,有人说是鸟。”
“当时闲来无事,我围着这张纱看了一圈,他们说的还都是对的,到底是什么呢?”
“后来戏班子主人揭开了纱,竟然是一只猴子,从尾巴那边看是蛇,侧面看来是酒壶。大家都没猜对。但是你说他们说得真的不对吗,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真的是那样。”
“人看东西也是这样。但是我肯定相信我父亲是清白的,所以是猴子是蛇,我要亲自揭开来看看。”
孙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如果结果事与愿违,我愿意赎罪,斩首也好,鸩酒也罢,割肉剔骨也不在话下。父亲若是真做了叛国一事,这便是我欠大家的,再怎么样都不为过。”
“大人!”孙福焦急地道。这种诅咒的话怎么能随便说呢!这是很不详的。
从接到懿旨以来,再到路程奔波,一直到现在,将沉压已久的心事向人说了出来,易殊才真正松懈下来。
短暂的沉默了一会,他随口问道:“你在营中一般是做什么?”
“最开始的时候是盾牌手。后来不小心耳朵没了,手指也没了两支,”孙福摸了摸后脑勺,然后毫不在意地将右手展示出来,“所以握不动盾牌了。现在就是劈劈柴,烧烧火,好像叫什么炊事兵。”
盾牌手,两军交锋的最前线,也就是人人皆知的送死兵种,这个位置是熬不出头的,要么死要么残。
原本大拇指的位置光秃秃的,旁边的半截食指像是粗糙的肉球,易殊不忍心地将目光从其惨不忍睹的右手上移开。
察觉到青袍男子脸上愧疚的神态,孙福后知后觉地道:“大人不必难过,早就不痛了。我还因祸得福呢,大将军将我调到现在炊事兵的位置,我以后都不用上战场了!并且还补贴了一笔钱给家里盖了两间茅屋呢。”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语气中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为何还要留在军营中?”易殊眉间轻皱,语气中尽可能表现得自然。
孙福咧着嘴嘴答道:“军营中有钱拿啊,炊事兵的钱虽然少了一点,但是又安全又稳定,也不吃家里的粮。”笑得好像他这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他犹犹豫豫地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大人真是……真是……”
“真是什么?”
稚气的士兵摇了摇头,故作沧桑地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油米贵。”
明白对方是在故意转移话题,易殊也自嘲地轻笑一声,末了他像是想起什么道:“我记得离开这片黄沙只有一条官道,你我相逢一场,等我返京之时,不如你与我同行,我给你在军队中两倍的银子,你帮我在你家那边开一家客栈。”
他自然知道以他微薄的力量帮助不了所有人,但是面对眼前的苦难,他也终究说服不了自己视若无睹。
“那便说好了,”孙福笑着答,“等大人功成名就,可不要把我忘了,我还要沾点光回去炫耀呢。”
易殊起身凌驾黄沙之上,认真地答道:“一定。”
这万丈黄沙,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永远都是战场。每一寸下面都埋藏着数不尽的白骨。
夜里的每一阵风吹来,黄沙跟着风流转,而早已风化的骨头,便插着空往下沉去。
战争不止,地下的白骨王朝便不断壮大下去,死亡的阴影便永远笼罩在黄沙之上。
我原本的想法是做到日更,不过呢,因为我每天写文的时间差不多一个多小时,然后可以大致半章多,但是主要是这种速度下写出来的东西需要精修,不过,主播已经比前两个月空闲很多了,在赶进度了。[猫头][猫头][猫头][好运莲莲]
我服了,不能说自己很闲,说了以后全世界的ddl都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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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离京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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