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向来有自己的流逝方式。
听说晋人王质进山观棋一宿,归来世间已过百年。
也有人浑浑噩噩度过了好多年,回首却只觉得光阴度过了一瞬。
刘习不懂得这些文人感时伤怀的话,他现在只感到了时光在这几日流的格外缓慢。
作为宁北侯府唯一幸存的仆役,他责无旁贷地陪着易殊待在宁北侯府办理丧事。
而这在宁北侯府举行丧事的七日,漫长到他一度觉得已经度过了七年。
不,宁北侯府的牌匾已经撤下来了,现在门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挂,充其量只能称为易府了,刘习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普通的侍卫,也经历了多年风霜,他对生死之事已经看得很淡,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外姓仆役,死去的人里并没有他的亲眷,但是对于小少爷而言则不一样了。
大起大落或者说主要是大落最能让人成长,不过这也要是挺得过才能称之为成长,挺不过则另说。
除了前两日光是看见家中的白幡就控制不住崩溃的情绪,剩下的几日小少爷就好像已经慢慢地能镇定下来,至少能够依照礼制一步一步跟着丧葬流程办事,而不像第一天给世子和世子妃饭含时手不住颤抖,差点犯了忌讳。
起火的地方与易府家眷被关押的客房相隔不远,但凡是火灾,基本上是由于烟尘和空气稀薄而死,所以至少大多数尸身都保存完整,不然只怕小少爷更加撑不下去。
白幡萦绕的空荡灵堂,明暗不定的烛火,纸币燃烧的难闻气味和跪在灵座前单薄的背影。
作为下人,刘习本不应该进出灵堂,但一想到才十三岁的小少爷一个人沉默寡言地守着这么多棺椁,终究是不放心,怕他一时想不开也跟着去了。
“少爷,”刘习快步走上去,给摇摇欲坠的身影披上一件不知哪来的陈年旧衣,叹息着说,“连着守了两夜,再下去身体会挺不住的。”
对方却无力地摇摇头,抬起苍白的脸说:“我身体无碍,你下去休息吧。”
刘习心里有些心疼,却也明白少爷决定的事一般不会改变,他也只能无奈地退下去。
他一个人坐在灵堂外,暗暗看着窗棂里透露出来的一点烛光。
这是易府唯一的血脉了,他受恩于世子殿下,立誓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好少爷。
宁北侯府虽然罪名没有定下来,但是天下皆谓侯府上下是畏罪自杀。
当有一个人说你犯错时,你尚且可以张嘴反驳;当一万个人说你有错时,即便你吼破喉咙,他们也已经听不进你的任何解释了。
即便这般没有十足的证据,朝廷仍旧选择查封府邸,不过允许办完丧事再封,只留一个祠堂和几间空荡荡的客房可以日后通过后门进出使用。
恐怕朝廷还嫌自己仁义,毕竟别人抄家可不会还留几间屋子用,刘习不住地想。
可是堂堂一家之主,回自己家却只能走后门,这无异于把人脱光了衣服羞辱,刘习心里有些愤慨,虽然自己并不是主人,可是他替少爷难过。
丧葬的一些重要礼俗都必须是至亲亲手着办,有些与祭祀相关的繁文缛节以他的身份根本不能上手,更别说能帮得上小少爷什么忙了,刘习只能每天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小小的身影遵照宫里派下来的礼官的指引忙得连轴转。
幸而夜里宫中来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要第二日白日才会继续来举行丧事,少爷也可以歇下来了,但他偏偏不肯歇着,仍然跪着守在灵堂。
大圌的丧葬礼俗与前朝相比稍有改进,虽然白日的礼俗更加繁琐,但是夜里子时到寅时这三个时辰不用守灵,主家可以好好休息以便白日更好地做事,但少爷显然没怎么想休息。
祭祀之事刘习帮不上忙,守灵他一个外姓下人更是没名没分,只有在粗活重活上他才能使一点力。
余下的时间他则是开始动身清点能用的东西,好日后带进宫里供少爷使用。
毕竟丧事办完,活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少爷每日都已经忙不过来了,搜索府里能用的东西也就只能自己来了。
大火烧了一部分侯府的客房,偏生主人常用的那些,也就是那期间无人居住的几个主卧、库房、书苑均无损耗。
无人居住因为从官府查案开始,侯府上下无论身份地位,全都几个人被迫挤在一间客房,吃喝拉撒由官府全权监督,不允许随意走动。
偏偏大火生得蹊跷,就是从偏苑的客房开始烧,被关押在客房的侯府上下全都遭殃了,侯府地大,客房和主屋隔得不近,灼人的火焰丝毫没有牵连无人居住的主屋。
但是等刘习进这些没经历火灾的屋子查看,大部分金银软细都被洗劫一空,甚至稍微好一点的绫罗绸缎也没放过,不知道是官府收缴还是查案的下人顺手牵羊。
除了几件成色一般的衣物、饰品,和那些不方便撤走的大件家具,整个房间算是举目皆空,挑不出什么能用的东西。
按照宫中的指令,丧事一办完,少爷就得长久地住在宫中,非令不得外出。
所以他仔细地为少爷搜罗了些能换洗的衣物和没被带走但能使用的器物,预备着带到宫中。
他自己本身是易殊父亲的侍卫,甚至不是贴身侍卫,对少爷的了解并不算多。
只大概知道少爷百日宴上抓礼抓到的是一方什么辟雍砚,府里上下都很高兴,从小就给少爷设立了自己的书房。
少爷也不负所望,五岁成名,后来不仅通读各种必读的常规书籍,还特别偏好一些偏僻的古书,穷尽各种办法在各地搜罗出来好一些名家孤本。
万幸的是官府的只对世子的书房大肆搜查,少爷的书房并没有被翻找得很乱。
他有些珍惜地擦了擦随手拿起的一卷破旧竹简上不存在的灰尘,他也不知道少爷进宫需要哪些书,索性全部搬进了日后可以使用的客房里。
白日他就做一些粗活重活,闲下来了就去府里找找能用的东西,虽然宁北侯府很大,但七日下来,就算是大得像皇宫他也搜查的差不多了,更何况侯府和皇宫的占地面积相差十万八千里。
算算时辰,已经又要到子时了。
他像前几日一样照例坐在灵堂外的石阶上,盯着里面的烛火,陪少爷守灵。
怎料下一秒,自己整夜盯着的暗红隔扇门就自己开了。
那个瘦削的身影披着一身惨白的孝服慢慢走了出来。
刘习有些错愕:“少爷?”
易殊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刘习身旁的石阶上坐下。
坐下后他也没说话,就自顾自地抬头盯着漫天的繁星,看了半晌,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七日之期已到,今日的确是丧期的最后一天,刘习点了点头。
易殊双眼盯着天空,很久才眨了一下,语气平淡地道:“刘叔,你每夜守在门外,是怕我也死了吗?”
死,好刺耳,刘习现在听不得这个字,有些急了:“少爷别说胡话,呸呸呸。”
易殊沉默了半晌,似乎是盯着月色出神了。
“刘叔,”他没有看天空了,他慢慢转头看向刘习,“父亲是怎么交代你带我逃跑的?”
那张脸没有血色,眼下还有些淤青,大抵是因为严重睡眠不足,毕竟只有熬不住的时候,少爷才会阖着眼短暂休息一会,铁人来了都顶不住,远远不是以前春风得意的少年意气。
刘习低着头想了不到两秒,因为这个问题易殊之前已经问过好几遍了。
怎么嘱托的?当时官府对宁北侯的管控相当严峻,为了防止世子的贴身侍卫相互串通,每个人都隔开审问,与世子也不在一个房间,恐怕互相连面都见不到。
所以当世子找到身手并非那么出众的刘习时,刘习也很意外。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估计是世子已经走投无路,没办法通知那些身手更厉害的贴身侍卫,现在只能联系自己了。
世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刘习即使是为世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然后他就听到世子对他郑重其事地说:“无论任何手段,今晚之前一定要把殊儿活着带出去。”
再一次听到这个回答,易殊平静地点了点头,无悲无喜地说:“我不会死的。”
又提到死,刘习习惯性地皱起眉头,他是真的怕少爷承受不住,所以是真的听不得这个字。
但是易殊好像对此无所谓,他继续道:“死比活着简单。”
刘习张了张嘴,他想反驳,但是任何反驳的话在此刻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对于一个失去所有的人来说,死亡似乎真的是最轻松的解脱。
“但父亲要我活着,我自然会活着。”
易殊说完,一个人安静地起身,第一次选择回到客房而不是继续守着灵座的牌位。
刘习看着那个孤单的背影,恍惚意识到少年人应有的稚气已经全然从少爷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语的沧桑感。
那个当初鲜衣怒马的少年好像在自己的记忆中从未存在过。
后来无数个夜里,刘习脑海中都一直浮现着那两句语气平静的话。
“我不会死的。”
“死比活着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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