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3#

父亲死的那天天气好极了。

我在上体育课,在操场上跑步,很多很多圈,跑得气喘吁吁,不住地流汗,停下来时有风吹过,很凉快。

那是很正常的一节课,如同上过的所有课一般。我并不擅长跑步,每次跑完都精疲力尽,但停下来那一瞬,疲惫的暂停和内咖肽的分泌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下课铃响,我从操场回/教室,远远就看见班主任站着树荫下看着我,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也看着我,隔太远,我看不清面容。

班主任对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如何走过去的,也忘了那天他们都说了什么,我听了什么,我甚至有点忘了和我相处了一年的班主任。自从那天开始的一段时间内,我就不能和世界相处了,我与除自己之外的每一个原子都割裂了。我不能认知,不能了解,那是混沌,是迷糊朦胧,我被浸泡在一种黏腻的情感中。似乎我只是用于装裱那天的近乎眩晕的高温的画框,铭记却不能感受。我要不住不住奔跑,离开这种朦胧和窒息,我不能这样,可是我不想动了,我没有力气了。

男人说,他是父亲工地上的人,来通知我。父亲死了,猝死,送到医院时已经死透了,他让我先去太平间领尸体。明天我们商量赔款事宜,但父亲是日结工,不会赔太多,最多十几万,已经仁至义尽。

好,我垂下眼睑答应他。

事实上,在我听到男人的话时,我仍然无法对“父亲死了”这个事实有确切的认知,我只是发现,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它和过往的任何一刻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加平淡。似乎一切的泪水、怨恨、委屈或者,爱,它们都在这一刻被压缩成无限短,随着四个音节平滑顺畅的流过了。带有色彩的情绪都变成透明的颜色,从结尾就望得到开头,如此涂尽我和他的故事。然后,除我与他之外的世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真荒唐。于情于理我该哭的,却一滴眼泪也没掉。

这算什么事,不过死个爹,我希望他死很久了。

他真的死了,我在太平间看到他。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里面是纯白色的,好像天堂。拉开冰柜凉气扑面而来,父亲就在那里,安静的躺着,他脸上看不到痛苦,我这才知道安详这个词有多么贴切。接下来他要被送到殡仪馆,送进火里烧,火焰吞噬他的皮肤,高温浸染骨血。最后一切归零,化成一滩灰,一吹就散了。

我抱着他的骨灰罐回家,走到家附近一个坐在树荫下的老头看见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热情的打招呼:“安安啊,怀里抱的啥呀?”

大概是我迷迷瞪瞪,连神智都不清了吧,我说:“酸菜罐。”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酸菜呢?”

“外面买的。”

“外面的酸菜可不行,你大奶奶最会做酸菜,她做的什么都好吃,还给你们家送过呢。”老头话匣一打开就止不住,絮絮叨叨开始回忆过去,讲大奶奶和她的死,讲你爹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个好东西现在改邪归正了,讲我小时候他还抱过我,讲去了他外地的三个孩子……讲到最后莫名伤感起来,流出了几滴泪:“我对不起你大奶奶啊!”

我一直听,不说话,一是没力气说话,二是他只是想要一个倾听者,有没有反馈都无所谓。

所以直到谈话分别时他也不知道我怀里抱着的是父亲的骨灰,还在念叨酸菜。

此人早年时常殴打虐待妻子和孩子,导致妻子积劳成疾早亡,孩子长大后远走高飞,都不来看他。因此风烛残年,孑然一身的他无比怀念属于自己的奴隶和统御他们的快/感,以至于后悔到深情到眼泪都流出,昨日的暴力丝毫不影响他今天的怀念是真的。真是恶心的真实。

我回家,进屋把罐子放在桌子上,屋里静悄悄,老式瓦房冬暖夏凉,从盛夏的阳光中进入这里我有些冷,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又冷又安静,我就把电视打开了,音量调到最大,并不看,就坐着。

电视在放歌,很有名的曲子:

“对这个世界如果你有太多的抱怨

跌倒了就不敢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人要这么的脆弱堕落

请你打开电视看看

多少人为生命在努力勇敢的走下去

我们是不是该知足

珍惜一切就算没有拥有”

我盯着罐子,思索着。

里面不是酸菜是父亲?哦,里面是父亲!竟然是父亲!父亲进到小罐子里,就是说,他死了。他死了就是说,他不存在了。不存在就是……就像没有出生一样,这就是死。

想到这里我觉得奇怪起来,父亲不存在了?不,那,那我是谁?我是爸爸的好女儿呀。

电视上还在放:

“微微笑小时候的梦我知道

不要哭让萤火虫带着你逃跑

乡间的歌谣永远的依靠

回家吧回到最初的美好”

我起身把电视关了。

我的思绪和逻辑混乱起来,乱到我回过头都觉得可笑,无处安放的烂。我想要压制它,这不是现在该思考的东西,我不能再想了。父亲死了,我的愿望实现了,终于逃离了那个人,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痛苦牵绊没有了,接下来属于我的,是除了自由别无他物的人生,浮游于高天之上。

我想,按照逻辑我应该高兴。

可是,我还在盯着那个罐子,但这不是悲伤。

第三天谈妥了赔偿我就回了学校,同学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师大概是没告诉他们,叽叽喳喳围在我身边,问发生了什么。

“咋回事啊,魏宁安你从不请假啊。”

“没什么。”我笑笑,“家里出了一点事,已经解决了。”

“这是这几天的笔记,我帮你抄了一份。”同桌对我说。

“谢谢。”

“没什么,你帮我更多。”

他真诚的看着我,我觉得讨厌极了,却依然笑着。

午饭时间,同学们去了食堂,我没有食欲,感到一种闭塞,想去开阔的地方,想去高的地方,有想法如此叫嚣着。

我便登上了天台。

今天天台没有锁门,谢天谢地。从十二楼的高度俯瞰,校园和世界都在眼中了,我所熟悉的存在变得渺小而悠远。高处风大,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仿佛我不存在了,放空一切,真纯粹啊。

我试图在在能看见的一堆房子里寻找我的家,但它过于低矮,也过于渺小,也可能是离我太远,无论怎样搜索都看不到。同学们在操场上两三成群的嬉戏打闹,或许他们在讨论着今天的考试结果或某个档口的饭菜口味,谁和谁的秘密恋情,八卦……他们好像都有他们的人生,包括以上的猜测在内,都是主观臆断罢了。更可悲的是,我就此一生都无法脱离这样的主观臆断,这种被自我笼罩的阴影中。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闭塞感没有消失,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似乎越广阔越闭塞,越离群就越难以控制。我走到天台的边缘,飞快往下望了一眼又闪回去,高度应该有三十米。

三十米。啊。再往前一步,就可以去寻找父亲了吧,我半开玩笑的想,并不合时宜的幽默感。这个高度不会超过五分钟,很快就会像父亲一样,变成一滩灰。

很柔软的感觉,令人沉醉的,微妙的诱惑,有一点痛,却不厌烦,来吧,来吧。来了就能摆脱一切了,摆脱所有痛苦、欣喜、阴暗、光明、阳光、雨水、花朵、树木。那些令人疲惫的东西,窒息的东西,快乐的东西,这个恶心的世界,恶心的我,恶心的父亲,恶心的一切……只要我向前一步,都可以全部消失了,

为什么你还不过来呢?来,走入这梦乡吧……地面的延绪总有终结,而终点似乎是一个大洞,一个无论怎样都填不满的洞,一个除了葬身于此,别无它法的大洞。在这里,我可以找到我的归宿,可以找到我的理想,找到属于我的东西。

不。你在想什么!?

另一种激烈而狂暴的情绪冲过来,它并不温柔并不沉醉,它只有不适,纯粹的不适,如洪水般摧毁一切防线,连我的胸口都开始痛,血液加快。所以我毫无征兆的哭了。泪水几乎是无意识的流下,我想呜咽,想大声哭出来。可是不能,那样会被人发现。我下意识捂着嘴不发出声音,眼拼命睁大,任由泪流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滴满了手,浑身都在抖,身子不自觉佝偻下去,没有挺直的力气了。

我很久没有哭了。

一场赌局,我被迫推入局中,在充斥着香烟废气和酒精的屋子里残存。这里没有月亮太阳这样天生的光明,唯一的光只能是那盏忽闪的白炽灯,开关在他人手中 。我不去赌他们就随时断绝亮光。赌了,五五开的胜率,有时我能偶尔得到光的自主,时间到了它又不属于我,登高跌重。再赌,失败了,失败了,围观的赌徒笑着,我的不安加深一层,比在黑暗中更甚,就像我的名字一样飘摇着忽闪着永远得不到安宁。所以我宁愿永远不去赌,永远接受着,凝固了的黑暗的到来。光会熄灭的。

——尽管事实上,我的人生什么都没有发生,以上都是纯粹的感觉罢了,一味相信感觉的人是傻子。真实的现实是,我身边没有赌徒,没有白炽灯没有香烟废气没有酒精,我只是像所有孩子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我生活在朗朗晴天下,我的父亲爱我,我亲子关系和睦,非常孝顺。在学校中,我成绩优异朋友众多,尊敬师长,自尊自爱,积极向上。我过着这样世俗意义上一个16岁的人该做的,绝对合理合规的生活。

结束这样的人生,世界会怎么评价我?一个因为父亲去世悲伤过度自杀的高中生?一个大孝女?他们如何评价我的一生?用何种方式怀念我?用何种方式认识我真正形态,我的思想,我想要的东西,我的眷恋?他们会不会为我哭泣,为我痛苦,会不会,记住我?记住真正的我?

不会的,我又算什么东西。他们也许会怀念我,怀念错误的我,一个虚假的我,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理解我为什么死了,为什么去死了。他们只会将他们的意愿一厢情愿的强加在我身上,为我的死便造出无数合理理由,以满足他们内心的逻辑自洽和自我满足的伪善,然后彻底忘记“魏宁安”,连虚假的我也会忘记。一如我所说的——这个不理性,不讲逻辑,不可相互理解的世界,仍然在做着恶心的事。

那还真是比死还难受,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感知不了,连泪水都无法流出,只能任由灵魂的消散。

死是什么?死就是,不存在了啊。

可是,他们说的不对吗?我的感受只感受,我生活幸福,难道不对吗?我要抛弃既定的,显而易见的现实,去相信自己个人的感觉,然后和全世界为敌?会不会,情绪只是一种幻觉。

还是哭出来了,我嘶吼着,彻底跌在地上,哭出来了。泪水和哭声已经无法抑制,被泪水浸湿的衣袖沾满了泥土。我还是不知道我在为什么而哭,这哭似乎是单纯的情绪发泄。唯一感觉只有强烈不适,闭塞与温柔的诱惑都不存在,我切切实实的感到自己在活着,自己在感受着,自己在存在着。没有隔阂,没有黏糊,只有过于直白甚至令人刺痛的情感,原来我是存在着的,无比痛苦的,存在着的,尽管我实在不知道我在为什么而哭,父亲吗?自己吗?大概吧。难道此后要一直以这样的姿态活下去吗?而这种不适感本身又是什么呢?该叫什么名字呢?现实?

风声很大,我才发现再怎么哭也会被风声掩盖,那担心事实上实在多余,别人永远不会发现我的哭声,因为风太大了,风实在太大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现实的编剧总是烂尾,如此荒诞。故事,父亲,死,骨灰,泪水。那些刺眼的字眼逐渐远离我的生活,一切到此结束。

之后的时间好像是和以前一样的,又似乎不是。从那之后,魏宁安还是那个魏宁安,乐于助人,热情开朗,成绩优异的魏宁安,我的计划没有变,心情的崩塌似乎仅仅作用于那几天,马上就不可思议的平复了,其余本该绵延不断的影响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寻不到。

父亲的骨灰罐,我放在他的房间,再没有动过,它可能落了厚厚一层灰,一摸就会有痕迹。我不知道,我没进去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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