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7#

整个夜晚,几乎无眠。她脑子很空,又如同一刻没有停息过。她很困,因为发觉心脏和脑子都在超负荷运转,身体告诉自己需要休息,抗议的表现就是头疼,而疼痛只会使人愈加清醒,愈加清醒的后果就是身体继续超负荷。

直到午夜三点,月亮运行到了她朝南的窗头。

半圆的月亮悬在天上,并不十分大,却能清晰的看见月坑的形状。天上没有星星,没有云彩,只有明亮的半月,透过窗子,射出银白的光,世界似乎镀了银。

她从床上起身看向窗外,月光不亮,只能让人隐约看清事物的轮廓,于是月光普照的地方,万物就抽离了细节,变得单纯可爱起来。比方说院子里枯死的小树,看不见龟裂的树皮和枯槁的枝丫,只看得见挺拔直立的树干,舒展而自然生长的旁支,像是水墨画,白描的;院墙不是院墙,而是一个长方形,仅仅是一个长方形。更远一些的高楼不是高楼,而另一个更大、并且是竖过来的长方形。月光下的世界就是朦胧本身,糊涂,混沌,不清晰。这样简洁的认知却不会引起魏宁安的反感,甚至一瞬间就她就被俘获,从繁杂、甚至冗余的感受中脱身之后,单纯的感性直觉甚至有些让她贪恋。

她突然很想出去走走,也不想让她跟着自己。

“我想出去走走,”她扭头望向天空中的月亮,房间中除了她自己,空无一人。

“你别跟着我。”

没有人回答她,于是她换了长袖长裤,什么也不带,孑然一身的走向月光。

月光不是很亮,没有温度,却刚好照的清路。魏宁安又循着上午的步伐,把小村子转了一遍,树是一个杆加上一坨黑,房子是各种形状样式的长方体拼三角形,路就是交错的十字形状啊……难道月亮是个小孩子,喜欢把世界改成简笔画吗?现在只剩下这些东西。真是安静,连风声都很小。世界被黑暗包围,却有光撒下来,路上没有一个人,这光就只为她指明前路。路上没有一个人,好像世界就只有一个人,真是彻底的孤独与自由,就像不知是谁的幻想一般无根无源。她一路看着那些熟悉的风景被抽象成轮廓,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很轻很轻,无论是心还是身体,它能直接的触碰到某个非常敏感的存在,却不会让那存在感到刺痛,甚至希望得到更多,希望这样的安静永远不会结束。起点即是终点,她又回到家门口,看见那块儿光滑的青石板也反射了月光,突然有种怀念的感觉,她想到不可说的东西,又更像是虚假。她就坐在那块青石板上,抬头看向树冠,闭上眼渴望再看到那一片令人迷醉的水红色,闭上眼也只得到一片黑暗。

现在可是黑夜。

她睁开眼,原来树叶也不是一坨,而是用方块儿拼起来的,方块间留有空隙,方块的拼接方式使得这空隙十分玄妙,远处看不到,近处很清晰,方块们轻轻摇曳,沙沙作响,有不属于朴素图形世界的灵动感。她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叹气声。

为什么会失望?那种红色,明明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生命中。

她低着头沉默了好久。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抬起头细细思量起眼前这个被社会称作家的存在,这个她过去呆了18年的存在。18年前一个孩子在这里出生,被迫冠以魏宁安之名;18年前一个人在这里被迫死去,人们把这种生命的被毁灭又被诞生称之为母亲的伟大,尽管她被迫成为母亲。毁灭了她的人与创造了她的人早已死去,他的骨灰本该归于尘土却仍被某人因执念和不甘寄存在这里。18年后,那个孩子又站在这里,无言感受着两道温热的水痕从脸颊划过。

人们为这水起了个名字,叫泪。

昏沉瞬间袭来,她颤颤巍巍回了卧室。

她睡着后,似乎到了一个地方。

一片缺少光线的虚空,如同夏日的凌晨四点,理所应当的看不见尽头,天地四方都是灰色,方向感被彻底模糊,唯有重力维持着一丝安定。

她的面前连棱角都不曾有,回过头去,那竟是望不尽的墓碑拼成的阵列,浩浩荡荡,细看却孤寂非常,除了墓碑一无所有。每个墓碑都是她的,每个墓碑都埋葬了一段记忆,五岁的记忆、六岁的记忆、开心的记忆、不开心的记忆、关于张三的记忆、关于李四的记忆……

所有的墓碑上都有相同的字:R.I.P 魏宁安。

她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下一个墓碑,正在僵死、凝固、无法呼吸。而她重获呼吸的自由时,发觉自己的位置变了,刚刚站立的地方,已然耸立出一座墓碑。

上面写着,R.I.P 做梦的魏宁安。

你的记忆不断遗落成墓碑。

墓碑组成的形状,是你一生的故事。

于是她醒了,看着天花板,心想,真奇怪啊。

五点,天微微亮,屋子里还暗。魏宁安缓缓醒来。尽管睡得晚,但生物钟在长期养成后并不脆弱。头已不痛,骨缝间传来隐隐酸楚感,魏宁安下意识扭头拿手机看时间,一斜眼就见兰霜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看着什么时候。

她太神出鬼没了,魏宁安一惊,朦胧和困意全无。

“啊,早上好。”

“吓到你了吗?”兰霜略带歉意。

“早上好。并没有。”魏宁安说着上半身从被窝爬了出来,靠在床头,她没有正眼看兰霜,也没直视前方,而是微微斜着,冷冷问:“你在看什么?”

兰霜乐了,合上手上的本子:“你小时候的作文本,准确说,是你第一次写作文的作文本。”

“……”

“很不礼貌的行为。”

兰霜置若罔闻,摇摇手里的东西:“你记得,你的第一篇作文写了什么吗?”

“忘了。”

“嗯嗯。你忘了。”

“你的第一篇作文,写在你小学三年级,八岁的时候,标题是我最难忘的人。”

“对象是你的父亲。事实上你们班绝大多数同学都写了自己的父母,因为八岁的阅历还不足以让他们对某人难忘,父母顶多算是`不会忘`。所以大家平均写的很烂,很流水账。不过这个时期写作文主要考察语句的通顺,而非其它。”

“但是你,魏宁安。”

“你写的太好了。好到你的语文老师看到这作文第一反应是自己班里出了个天才。不仅写了高达600字,语句通顺,词藻优美,结构合理。当然,以客观角度看,它当然只能称之为平庸的中小学生模板作文,处处可见模仿与借鉴,用烂了的形容和句式——但它们却是出自一个八岁的第一次写作文的小学生之手……”

“在里面,你的父亲是一位粗中有细,温柔兼有刚强的人,粗粝且温和,最重要的是爱你而不求回报,只希望你努力学习,为自己挣个好前程。”

“故事讲述了,你看到父亲下班后满身酒气的回家,非常害怕,躲到房间不出来。父亲一直叫你出来,你不愿意出来。父亲意识不清,坚持不懈,然后你无奈走了出去,发现父亲笑着给你一根鸡腿,还有200块现金,叫你好好学习。你也因此悔恨不已,自己怎么能害怕自己的父亲呢!自己应该无条件信任自己的爸爸!”

“第二天他酒醒了,意识到自己昨天晚上做法的不对,特意找你道歉。”

“这篇作文最后还登上了你们县城的校园报,你因此被表彰,你的父亲也被叫到学校去观看你的荣誉。他读了你的作品,称赞其很真实。”

“以及告诉你,有你这么优秀的孩子,他真的很自豪。”

“作文记述的事情并非凭空捏造,而是有其原型。不过真相是,他确实是要给你钱,你也确实害怕,你也躲了起来,他也追了上去。”

“可你真的很害怕,害怕一个喝醉了酒意识不清的壮汉,你不愿意出去,他就把门踹开,把你拉出来,顺便打了一顿,骂你不懂得感恩。”

“最终你们得出的结论就是,你作为女儿,不能惧怕你的父亲。”

“后面,你每次写关于人物的作文,大多时候都选择了你的父亲。他在你笔下是个尽善尽美的形象。”

兰霜轻微摇摇头:“但相当遗憾,除了第一篇,其他作文他几乎都没有看过。你逐渐长大,写的文章逐渐变长,语言逐渐深奥和晦涩,他既既没有耐心看,更看不懂。”

“我……”魏宁安有些失神:“我没什么好说的。”她紧接着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很感谢你昨天愿意坦诚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实,这解答了我的一个问题。不过自从我发现有些我的东西你比我还熟悉,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讲这些事。与我而言,家庭已经离我很远了。我父母双亡,没有负担。父亲留下的赔偿款足够我以不算太匮乏的预算读完大学,学校口碑不错,即使本科毕业也足够我找到工作。未来深造的话,奖学金加上贷款,应该也够。”

“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几天前,不管是阴差阳错是有人主动谋划,我被迫参与进了她的死亡里。这件事……以及你的出现,给我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失序。”

“我必须承认,这让我很……”她咬着下嘴唇,艰难的说:“让我很困扰。”

“这也是我愿意跟着你回来的原因,我以为你能解答我的问题。”魏宁安抬起头看着兰霜,语气礼貌,又像威胁:“家庭已经离我很远了。因此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说这些事。它们不仅和我关心的事无关,重点是他们都过去了。我已成人,童年一去不回,逐渐遥远。而我爸骨灰就在旁边房间里,已经三年。我必须承认……”

很奇怪,她说到这些句式就会卡壳。

“我必须承认家庭对我的影响。可现在它对我的影响已越来越小,近乎为零。我已走上自己的道路,过去会慢慢风化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反复提及。”

“如果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或者根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希望你能早日坦白,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我……”魏宁安破罐子破摔,“我已经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了,是妖怪,鬼魂还是神仙……我只希望早日回到过去的生活。”

“嗯。”兰霜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她真的真的真的很想添上一句,“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回学校,没人拦得住你。”

不过这么说一定她一定会生气,还是算了吧。

“……你没什么想说的了?”魏宁安问。

“没有,你呢?”

“我……”魏宁安欲言又止,犹犹豫豫,“我没什么想说的……我要起床换衣服了,请你出去。”

魏宁安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墙壁,墙面洁白无瑕,什么也映照不出。

魏宁安知道她不会消失,她就在自己的身边,看着自己,凝视着自己,俯视着自己,她要窥伺自己就像三维生物俯视二维图形,把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那样简单……想到这些她便不可抑制的呼吸加速。

假设说她是个判官,自己早就死了。

早餐时间,太阳升的很高,不开灯屋里也很亮堂,乃至灼热。太阳光透过窗柩照在粥上,使它既闪亮而通透。

兰霜坐在她的对面的椅子上,上半身靠在椅子里,双腿自然舒展,同时双手包臂,左手食指有节律的敲打着右臂。

兰霜没有看魏宁安,她却感受到难以形容的、无所适从的尴尬,她不习惯吃饭时有人在边上,除非那人也在吃饭。

她试探性的询问道:“要不……给你摆副碗筷?”

“哦,不用,谢谢。”

“……”魏宁安又把脸侧向一旁,也停下手中的勺子。她们之间又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尴尬,在她们之间经常出现。

兰霜真是个好人,她不忍魏宁安尴尬,站起在屋里溜达。整个客厅的墙壁上几乎都是魏宁安的奖状,从幼儿园到高一,用透明胶带密密麻麻粘在墙上。胶带和纸都发黄,褪色,贴奖状的人似乎非常珍惜,用几层胶带封满纸面 ,防止纸张落灰,变脆破损。奖状之间没有缝隙,拼的也不规则,整体凌乱繁杂。也许是纸张质量不好,也许是胶带质量不好,他们现在呈现出陈旧而肮脏的色泽,胶带又反光,使这一切显得更加廉价,极了水洼倒映的廉价霓虹。唯一没有奖状的墙上挂着那个大镜子,它也映着无数的奖状。

“这里只有幼儿园到高一的奖状,以后的呢?”

魏宁安知道她明知故问,头也不抬:“我撕了。”

不是从墙上撕下来,而是在手里撕掉。

也对,高一期末她的父亲死了,这奖状都是他贴的,他死了,自然没人贴了。

“为什么不撕掉这些呢?而且,这些奖状上大多你都是第二名,第一名是……?”

魏宁安喝完了最后一口粥,她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有一个同学,很巧,非常巧,我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他叫齐舟研。 ”

她的语气完全不像介绍,而是戏谑和压抑着的愤怒,是她最擅长的那种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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