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019:2

实不相瞒,在此次落水前,我已有一年多的光景不与先生亲近了。起初是我向先生倾诉那些儿女情长的愁思,但先生对情爱一向不解风情,我自觉无趣,就不再对他说。可先生却因此不快,认为我不信任他,要求我必须让他知晓内情,而我认为先生这一要求实在强人所难,简直把他独裁**的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我们二人便不得不大吵一架,我甚至放出了“你别再做我哥了”这样的气话。自那之后,我们简直形同陌路,我对于这个家的事情也不甚上心,满以为“反正用不着多少时日,我就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然而这幻想终究破灭,我也因此伤痛欲绝,投入水中。

先生对旁人发火的样子,我是见过不少了,每一次都吓得我胆战心惊;可真当自己挨了他一顿骂,我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波澜。我想,许是先生对我太过温柔了,怒竟不像怒,只是带着心疼和怜爱的焦急。他骂过我,打过我之后,再没别的话讲了,最后竟自己红了眼眶,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对着我跪下来,捧着我的脸问:“对不起,疼不疼?”

他的泪渐渐地漫上来,盈在那儿,却流不下来。他没有哭,只是搂住了我。先生是从来不哭,也从来不向任何人道歉的。他说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我清楚,我心中的愧疚,是要比他更多,也理应更多。

是先生将我救回来的。他问我,脸被打了疼不疼,同时也问我,独自承受那样的伤害,心疼不疼——他知道我生性软弱,能让人舍去性命的痛楚,我是承受不来、也难以平慰的。他搂住我,我就似是醒了,也兀自大哭起来。

我愧对先生,也感激他。如果没有他,我或许早已放弃了生活的想法。我不再对男女之事抱有兴趣,而是呆在先生的身边,在他出门跑商的时候,为他打理好旁的一切。我这才明白先生平日照料我们的辛苦,也更决心要回报先生。——因为,需要先生照顾的,很多时候也只有我罢了。

长兄如父,我从小生活在先生身边,比任何人都更依恋他。先生不喜欢家里的弟妹忤逆他,而当我们有了什么事,他也喜欢插手来管,觉得那是他份内的事。弟弟和小妹总觉得先生难亲近,但我一直喜欢笑嘻嘻地跟在他后头,瞧他在做什么,然后把碰上的事情一一说与他听。我没什么主见,凡事都由先生替我定夺;我也没多少朋友,仅有的几个,都是先生熟知的人。我倒也不想摆脱先生而去寻求独立的生活,反而有先生在的地方,我才觉得安心。

小妹作为女子,总比他人更担心先生的婚事,看我如此依赖先生,便忧心将来先生娶了妻,该如何顾及我。她不敢与先生说,就先与我商量,说街头的婶子最近为城南的一户人家说媒,那家人的女儿私下跟婶子提,能否把她介绍给我们家先生认识,婶子与小妹说了这事,于是小妹便来问我,抽空替她在先生面前提一提。我识得那女子,她的父亲在我的邻班教授外文,而她也生得一副小姐做派,我便对小妹说,先生定不会同意的,但我还是尽管向他提一提。

我之所以知道先生不会同意见面,全是因为我对他如此之深的了解。先生不擅长对付女性是一,而他对情爱毫无兴趣,更是主要的缘由。先生既已不想娶妻,又怎可能浪费时间与一女子见面谈天?而且我很早就知,我们家并不会添一位嫂子。至少,也不会是女子。

我对着小妹那般笃定的原因,其实还有一层。先生生来就不爱女子。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大约是十六岁时,先生对我说的。他并没有犹豫和迟疑,似是自己接受并肯定了这一事实后,才告诉我。先生只信任我,便只告知我一人。我也不对弟妹说起,只默默替他挡回越来越多的上门说亲的媒人。我想先生是否会对男子感兴趣,但如我所见,先生许是连个伴侣都不肯找。每每我开玩笑般问他何时给我寻个嫂子来,他都会不高不兴地拉下脸,道“不要乱说”。

后来,先生这事不知怎么就走漏了去。先生年纪轻轻,生意却做得大,因此在城中也小有名气。这事情一旦捅了出去,很快便被人们所知。一众人里既有惊诧的,也有唾弃的,更多的是打上了先生的主意。有时一些人请先生去谈生意,先生到了才发现,那是个风月场所,侍者皆是扮女装的年轻男子,他便立即黑着脸,转身走人。而不知为什么,上门的媒人竟不减反增,小妹告诉了我缘由,我才恍然大悟:这些小姐们竟是以先生为“试金石”,试探自己的魅力,以为只要能让先生爱上自己,那便可自诩为倾城佳人。我不觉可笑。

先生先前虽不想对人吐露此事,但来了这么一遭,他却也没有被影响,还是继续做他的生意。倒是我,对此极不淡定,在饭馆听到闲人谈论先生的话,诸如“不肯传宗接代,不孝子”之类,就忍不住上前理论,最后竟至动手,打不过别人,自己落得一身伤。先生骂我是傻子,何必为了他人的偏见让自己吃亏。我说,我是想要维护先生,不想让先生成为那种卑鄙小人口中的谈资才动手的,先生便不说话了。

本家的人也找来了,不说是什么态度,但看他们面如冰霜,我便知道没有好事。他们与先生关起门来,在堂里谈了半日才离去。我和弟妹进门一看,先生只是沉默着坐在那儿饮茶,看不出他的情绪。我重又将门关上,问他谈了什么,他不说话,过了半晌,才道:

“他们要将小弟带回去,给他改姓,我没让。他们的条件是,我们四人要从此与本家断绝亲缘关系,不再来往。”

他抬起头看我,说:“以后,我就是这个林家的家主,你们三个人,缺什么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养得起。”

弟妹理解先生的决定,也理解先生自身的选择。回本家去,不光是把小弟交由他们看管,更是要逼先生娶妻生子的。小弟在我们家自由惯了,回本家去,手脚都被约束的,定是不舒服。且分家这些年,本家对我们从不曾过问,若是为了一层似有若无的亲缘,就要委屈了先生,散了手足亲情,何止一个不值?传宗接代,对于本家重要,于我们却不打紧,何必为了拘泥于一个姓氏,坏了一家的生活?

然而只有当弟妹回房里休息之后,我才终于看到先生放松了紧绷的神情,流露出一丝疲倦来。他唤我到跟前,偏头猛吸着烟,问:“你觉得我这样做,好不好?地底下那老头,打死也想不到,他的儿子……”

“好。”我答,上前去攥紧了他的手,“只要是你决定的,都没什么不好。”

他愣愣地望了我几眼,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抽出手来揉了揉我的脑袋,嘴里只是轻声道:“你没了我,该怎么办?”

我说:“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他一直望着窗外,默默笑着,没有应答。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他质疑自己的决定。我知道他不是因为本家,而是因为如此一来,我们的父亲就真的断了香火。——我的弟妹都不是父亲的正室所生,一个是外姓,一个是女子,都无法传代。而先生和我,两个接了林家正统血脉的儿子,一个不喜欢女子,另一个原是喜欢的,后来,对他的大哥动了念想。

我不知先生是如何发现的,或许是在哪一次唤他“先生”的时候,眼神中带了些许欢喜;又或许是哪一次故意碰触他的手,让他有所察觉?反正,先生若是想知道什么,我的心思是绝无法逃过他的眼的。

哪怕一次,我都没有向先生暗示过。而我能如此理解先生的决定,全然是因为在我看来,先生的事算不上有多么苦恼,而我的事,可要比先生难捱几万倍。男人不喜女色,至少还有世人理解的;但做弟弟的对自己的兄长起了非分之想,却是不能逃过谴责的了。我自知这样的情意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因此从没有声张的念头。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错觉,便没有理会,后来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我才惊觉自己早已无法自拔,只能认命了。那大约是落水之后,离开本家之前。先生很快就知晓了,只是他明白我不愿说,所以也从没有挑明罢了。

回想起来,先生对我一直很照顾的。他知道我的歪心思之后,却也没有气恼,从前对我如何,也依旧对我如何。他纵容我随意摆弄他的东西,夜晚我拿了他的上衣偷偷回房,他也不在意,翌日起来让用人洗净,就继续穿。甚至那日我在饭馆打的人,据说第二天就被来路不明的打手伤了个半残;还有我曾恋过的那女子和她的情人,自我落水之后似乎还曾上门滋扰过一二次,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们的消息,不知去了哪座城了。先生为我做什么,总是静悄悄的,一字不提。我常常疑心,先生对我这样好,是否也是因为——但我不敢痴心妄想,于是对于“拥有先生”,也不曾幻想过。

然而先生最照顾我的并非仅此而已。那夜本家的人离开后,我与他在堂里待了许久。门窗紧闭着,弟妹与用人都休息了,先生只点了一根接一根的烟,什么也不说。直到后半夜,我迷糊间闭了眼,才感觉到先生起了身,像儿时一般将我背起,到了他的房去,轻轻地放在床上。接着,先生俯下身来,手掌贴在我的肩头,低头如蜻蜓点水般碰了碰我的唇。

我即刻惊醒了,睁眼,先生的目光还停在我的脸上,来不及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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