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昊岩是个成熟练达的人,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他是尤未的前男友,把他单纯当工作伙伴对待,简直堪称完美。
他也不对江耀藏着掖着,知无不言:“小丛总虽然年纪比较小,但是他还是挺明理懂事的。有时候耐性没有那么好,脾气会急一点,但他很聪明,好赖话都是听得懂的。等会儿你有什么想问都可以尽管问,我会在旁边配合你。”
凌昊岩已经这样推心置腹了,江耀也尝试将不可言说的芥蒂暂时遗忘,投入进自己的工作角色:“看样子,凌律师和小丛总的关系很好?”
凌昊岩笑了:“甲方和乙方的关系能好吗?”
江耀知道他在开玩笑,今天却笑不出来。
凌昊岩以为他讲了个失败的笑话,只能自我解围:“开玩笑的啦。可能他觉得我在上市工作中服务得还比较不错吧,而且我一直在‘如伊随心’驻场,有很多工作要和他对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信任度就一点点建立起来了。”
郑踌躇和江耀八卦过凌昊岩的职级,江耀有点意外熙达的合伙人还会这么亲力亲为。在资本市场业务领域,熙达也算近几年新崛起的精品所,近来挖了不少红圈所的团队过来。像凌昊岩这种身份的合伙人一般组队做IPO的话,大部分的事都是交给手下负责,能来项目现场巡个几次就不错了,从始至终都待在现场的,确实少见。
但江耀也没多问,现在案情才是最重要的:“你之前去会见过他一次?”
“对,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Yolanda把我的会见笔录发给你看过吧?”但凌昊岩也觉得这份会见笔录没什么价值,“他说自己是冤枉的,但是又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冤枉。他甚至连案发经过,都不愿意和我从头至尾复述一遍。警方那边应该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口供,所以案子也还没移交到检察院那边。”
当事人不愿意说实话,也是极为棘手的一点。和公检法相比,律师本来就不是强势方,唯一的优势就是当事人给予的信任和掌握的信息差。但很多当事人都会对律师留有防备,或者不愿意一五一十地照实说出真相,毕竟人都有自动美化的心理,他们给律师的供述中很有可能自动过滤一些自己的问题,让他们还能在律师面前保持完美的形象。
而律师却不想要这种易碎的完美。很多刑辩律师初入行时都有这种经历,因为还没褪去象牙塔里带来的天真,百分之百相信自己的当事人,相信当事人给的说法就是真相。结果一上庭,在法官和检察官的轮番诘问下,当事人当场翻供,导致律师“腹背受敌”,一败涂地。
江耀也是一路被坑一路成长:“如果对你,他都不愿说真话,那么对我会吗?”
“不愿意对我说真话很正常,我都多少年不做刑辩了?”凌昊岩自嘲,“我现在只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问话的技巧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江耀没想到凌昊岩之前也和他是一个赛道上的同行:“凌律师以前也做过刑辩吗?”
凌昊岩毫不避讳:“我本硕学的都是刑法,毕业以后的工作,一开始选的方向就是刑辩。可惜,我不够格做这一行,所以还是换方向了。”
江耀身边也有这样转方向的朋友,他并不觉得特别奇怪。刑事案件的案源量本来就小于民商事案件,又需要面临很多不一样的挑战,比如要长期和公检法打交道、面对不同类型的犯罪嫌疑人、执业风险和精神压力,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条路上坚持下来。
他对凌昊岩表示理解:“我觉得不存在什么够格或者不够格,每个人找准适合自己的方向最重要。”
他的话好像并没带给凌昊岩什么宽慰,他反而好像更遗憾了,笑意里染上了些许苦涩:“是以前有个人这样说我。现在看来,她可能是对的吧。”
他的表情像是陷入到回忆中,眼眸里涌起淡淡的怅然。
江耀意识到这个话题可能触及到了凌昊岩的什么伤心事,止住了话头。
幸而凌昊岩也很快恢复了情绪,自我调侃,一笔带过刚才显露的悲伤:“所以你看,现在想在甲方面前邀邀功都没这个机会了,只能把这个好机会拱手让给你这个幸运儿了。”
江耀这次配合他的玩笑:“那我应该多谢凌律师了。”
“不用谢我谢得那么早,”凌昊岩坦诚得过分了,给他继续爆猛料,“小丛总对你可能真的不会推心置腹,因为你名义上是Yolanda派过来的律师。当然,我觉得我们等会儿先都不要提这一点,我怕他有顾虑。”
江耀总觉得尤未对丛千斐的态度确实很奇怪:“他们不是亲姐弟吗?”
“是亲的,也不是亲的,同父异母。Yolanda的妈妈是大丛总的前妻,丛太太是现任。”凌昊岩评价,“你可以尽情发挥你的想象,反正Yolanda和他们的关系和那种家族商战片应该也差不离。”
江耀才发现,他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尤未:“我以前还从来不知道大丛总有前妻和女儿。”
丛聿辉作为知名企业家声名煊赫,他年少便接手家业,极具商业头脑,一手打造出如今无人不晓的辉熳集团。这也是导致这次“非法拘禁案”热度这么高的一个原因,毕竟媒体和营销号平常也没少八卦他的家庭生活,吃瓜群众对丛千斐和他现任妻子袁若萍的脸都不陌生了。丛千斐爆出这种丑闻,热搜在微博上都爆了,虽然后来很快就又被压下去了。
“不知道很正常啊,大丛总想压什么新闻压不下去呢?只是看他想不想压而已。”凌昊岩以己度人,“如果是我,我当然也不想被挖出我的前妻和女儿,显得我像个抛妻弃女的渣男。”
“那她这次为什么还会想要帮小丛总?”
“谁知道呢?反正她总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他们这种家族里无声的斗争可比法庭上的要精彩得多,”凌昊岩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凡人有时候也要先顾好自己,再顾好别的。”
凌昊岩只暗示了这一句,就言尽于此:“现在的情况确实麻烦,我们就都尽力而为吧。”
有了这些暗示,江耀不由想凌昊岩的“尽力而为”和他理解的是不是同一个意思。
但他说的仍是真心话:“只要小丛总同意委托我,那我当然会尽力的。我永远会对我的当事人尽全力。”
因为他过于认真的模样,凌昊岩忽然不自在了,但还是一笑而过:“那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
虽然看守所一般在地图上都不会显示定位,凌昊岩已经来过看守所一次了,还是熟门熟路地把车开到了。
两人先是到相应的窗□□了会见手续,又押了律师证换取了门禁卡,移步到相应楼层后又交了一遍手续,才被领到了会见室。
两人在会见室等待了一会儿,就见丛千斐被管教带了过来。
如凌昊岩描述的那样,丛千斐的外表和年龄一样年轻,脸上甚至有些青涩未褪的学生气。
丛千斐定定地看着江耀,在铁栏的另一端坐下来。
江耀因为他的眼神心颤了一下。
虽然他的五官长得不像尤未,但两人凝视他的神态太相似了。
丛千斐可能也意识到他眼神的侵略性,转开了眼睛,礼貌同江耀问候:“您好,之前没见过您,您是……我爸爸派来的吗?”
“丛总,这位是江律师,宗律师的同事。”
凌律师不得不花了一点时间和他解释现在的状况,大意就是因为阮觅夏的静坐抗议导致了宗玉澄受伤,念诚派出江耀接替宗玉澄。
江耀本以为丛千斐会因为阮觅夏的抗议而激动,没想到他却格外冷静:“我知道了。”
他紧接着问凌昊岩:“我爸爸有托你带什么话吗?”
凌昊岩没有正面回答:“大丛总这几天还在国外忙,暂时还没和我们联系过。”
丛千斐有些失望地轻轻“哦”了一声。
凌昊岩本想把时间留给江耀,但丛千斐却对江耀的出现不以为意,又问凌昊岩:“我的取保候审申请有通过吗?”
凌昊岩没有回答,但丛千斐已经得到了答案:“有说为什么不给过吗?”
“没给确切原因。”凌昊岩安抚他,“就算驳回了,我们还是可以再提的。”
丛千斐对此好像也不抱有希望,没追问下去,一个劲问凌昊岩上市的进度,以及他的问题会不会对上市造成影响。
凌昊岩尽量稳定他的情绪:“丛总,交易所的问询还没有下来。您不要太紧张,我们还有时间解决问题。再说您这个也不是贪污、贿赂类的罪名——”
“所以到底是会影响还是不会影响?”丛千斐这几天把凌昊岩上次送过来的法律书籍都看了,大致有个概念,“不管是什么罪名,如果涉嫌犯罪被立案,没有明确结论的,是会有影响的对不对?”
凌昊岩也不敢给丛千斐打包票,丛千斐却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狂躁地捋了捋头发,终于显现出了不耐烦:“实在不行,我先退出董事会,辞掉CEO的位置,这样影响会小一点吗?”
凌昊岩不敢说其实尤未已经暂代他上位了,继续和丛千斐打太极:“可能影响是会小一点,毕竟我们还要考虑舆论的影响。但是丛总,您相信我,您的案子真的还没到那一步。”
丛千斐却很回避谈案子,继续揪着凌昊岩问IPO的事情。券商那边也托凌昊岩带来一些问询的事项,两人一讨论就没完没了。
江耀起初还在认真旁听,后来在两人开始掰扯《监管规则适用指引》等等和上市有关的条文时,终于忍不住犯困。
他逐渐理解,凌昊岩今天确实不是为了案子来的,他倒更像是一个生活律师,给丛千斐做做心灵马杀鸡,顺便传递传递上市的消息。这种生活律师在疫情时期挺多见的,来了看守所也不是为了解决什么实质问题,只是需要一个人能定期见到犯罪嫌疑人,帮他们解决生活上的问题。
两人把他当空气,讨论得热火朝天,江耀也不能打断,只能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在他已经等麻了的时候,两人终于结束了有关上市话题的讨论。
江耀本以为终于来到了自己的Part,没想到丛千斐竟然道:“好的,那就先这样吧,凌律师你就先按我说的做吧。我累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说完已经打算让凌昊岩按铃叫管教来带他走了,江耀忙出声制止:“丛总,先等一等!”
丛千斐望向了江耀,像是终于想起有他的存在一样:“……噢……您是还有什么事吗?”
他已经忘了江耀姓什么。
江耀如实说:“我是受您姐姐的委托来的,我还是希望带回去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我想知道,案发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和阮小姐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有知道这些,我才能更好地帮助您。”
凌昊岩对江耀自爆他是尤未派来的很无语,他刚才已经尽力想掩饰这一点,结果江耀居然毫不领情。
他无奈地叹口长气。
丛千斐一听“姐姐”两个字,愣然了片刻,随即竟笑了出来:“她送你来,究竟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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