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辰爸爸是个颇为迷信的人。他打小流浪街头,跟着一个看八字的盲老头走街串巷讨生活,好不容易长到大找了个工厂搬货的工,娶了同为厂妹的檀辰妈。
檀辰出生当日,他爸凭借这么些年耳濡目染三脚猫的功夫掐指一算这孩子喜土,青龙命格,注定贵人相助,如明星闪烁,于是单取一个辰字。
简单低调又意味深远,一般人很难从这么一个字里窥出此般天机。
但小青龙他爸没算到自己命里的飞来横祸。这对恩爱而贫穷的夫妻俩好不容易攒了笔钱出门旅游,还没来得及放眼望下祖国的大好河山,就被后面驶来的一辆大货车追尾了。不仅追尾,大货车超载山石还没封顶,受到惯性作用轰然侧翻。旅游中巴后排被压了个正着,两人当场就没了气。
檀辰外婆,五十岁出头的劳动妇女檀春,在女儿女婿灵堂前哭得神志不清,一丝清明都在三岁的檀辰身上,像头母狮子一样护着他,生怕谁把他也抢走。
几十年前她因为不想被安排跟邻居家的智障儿子结婚,连夜出逃,在一家纺织厂找了份工。她勤劳肯干会来事,颇受厂长喜爱,做媒介绍给自己的战友,也就是檀辰的外公。婚后檀辰外公退伍返乡,檀春便跟着丈夫回了老家,在当地重新找了家纺织厂上班。虽然只是温饱的生活,但感情和谐,小满即安。
直到有一天檀辰外公早起买豆花,下楼梯时一步踏空,摔断了脖子,猝然离世。
檀春那头人人见了都称赞的浓密黑发几天就变得花白。
她擦干眼泪,咬紧牙关,独自把十岁的小女儿拉扯大,盼她结婚生子,一生所愿不过是有个自己的家。
好不容易三代同堂,在檀春正以为人生就要这样安稳下去时,女儿夫妇俩又遭遇如此横祸。
青年守寡,中年失独,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檀春办完了丧事,茫然地看着四周,过去未来影影绰绰。虚影消散,只留下一个小男孩,同样茫然地看着自己。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独自拉扯檀辰妈妈过活的日子。
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带着小檀辰先去改了跟自己姓,又找社区工会帮忙,拿女儿女婿事故赔偿款的一部分盘了个小店,做回纺织的老本行。剩余的存起来,存折压在自己床垫下。
老纺织厂的厂长金广林心疼这小姑娘,又是自己老乡战友的遗孀,自然多加照顾。厂长夫妇过年回家还特意来看望了檀春祖孙两,带了些吃的用的,临走看了眼店面里摆放的线球,说好每半年托人从闽南拉点线团布料来,成本给到檀春最低,任她买卖或做成衣,多少能补贴点家用。
檀辰整个童年的记忆就是在纺织店的柜台拐角里,看檀春做针线活。那些毛线球好像没有尽头,就像外婆好像有织不完的毛衣。
檀春没上过学,统共就认识自己一家人的名字。养女儿时没经验,落下了文化教育。轮到外孙,便想着还是早早交给专业的人——四下打听,一满四岁就给他送去社区托儿所。托儿所距离檀春的纺织店只十分钟脚程,檀春每天跟附近小卖部老板娘打声招呼,便店门一掩,去接送檀辰上下学。
她自己节衣缩食,路上却从不少檀辰的零食玩具,生怕檀辰眼馋别的小孩。但檀辰展示出这个年纪小男孩里难得的乖巧懂事。他从不开口要什么,一双大眼睛亮亮的,抿着嘴,盯着一处的时候格外专注。
檀春心领神会,问他是不是想要这个,想买那个,他不说话,摇摇头,看看檀春,又看向别处。
回到纺织店,檀春去干活,檀辰便窝在柜台后的专属角落玩玩具。见别的小孩风风火火从店门口跑过,他也不挪窝,一张小瓜子脸上表情有些木然,只偶尔从柜台的缝隙里望出去,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
檀春手里打着毛衣,心里着实担忧。小男孩出去玩磕磕碰碰都是寻常,可近期人贩子还猖獗,要是这个宝贝孙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这辈子真就不用活了。另起一个针脚,又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还是要多跟同龄人玩,虽说文静不调皮也很好,但这样这样下去不是个事,缺少点小男孩的气概。
“辰辰,”檀春放下织了一半的毛衣,从柜台抽屉里摸出一颗玉米糖,塞进檀辰嘴里,又把他从角落里抱起来,扯齐了衣领,”你看那边小朋友都在玩什么呀?我们也去看看好不好?”
檀辰用舌头把糖抵到一边,点了点头。
檀春牵着檀辰走到门口,只见几个小孩围在一起拨弄砖块,砖块翻起来时,藏匿其间的西瓜虫便会四散逃离,要是拿什么东西围堵一番,这小玩意又迅速蜷缩起来,一动不动。
有顾客上门,檀春嘴上应着,一步三回头看着檀辰,好在就在店门口,总能留只眼睛看着。
檀辰看看檀春,看看陌生人,又看看西瓜虫,学着其他小孩一样蹲在砖块旁边。
都是六七岁的小孩子,玩起来顾不上旁边,你追我赶,猛地把檀辰撞倒在地。
“你没事吧?”一个小女孩来拉他,“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呀?”
檀辰揉了揉眼睛,避开了她的手,自己撑着地爬起来。水泥地擦得胳膊火辣辣的痛。
小女孩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受伤了,凑上来看,却被檀辰警惕地躲了一下,只能没话找话说:“我叫李绪然,大家都叫我然然,你叫什么呀?”
“檀辰。”
檀辰看了她一眼,捂着胳膊,转头回了纺织店。
同龄的小女孩总比小男孩看起来更成熟,李绪然自此不由分说成为檀辰的大姐大。一年后,因为住得近,两人被划分到同一个片区小学,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家里大人商量轮流接送,分摊一点压力。
相比沉默的檀辰,李绪然聒噪得像一只鹦鹉,打扮得也像。她总有各种各样的蝴蝶结发饰,绑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发型,搭配色彩缤纷的小裙子。
小姑娘总是充满活力,精神饱满,头昂得高高的,二十分钟的上学路能讲十八分钟,剩下两分钟有一分半的耐心等檀辰发言。
檀辰虽然不怎么说话,只是听着,但认可李绪然这个朋友,因为她不同情自己。
从小没了父母,尽管檀春百般疼爱,檀辰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跟别人有些不一样。大人说起自己时特别的声调,摇头叹气,小孩好像也都知道自己没有爸爸妈妈,由此莫名被划分到这个稚嫩的群体以外——不一定是恶意,但总归当自己是个异类。
檀辰听着看着,不做辩解,不作回应。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你们家檀辰相当的老成。檀辰班主任开家长会时跟檀春这样说,心想原来是跟奶奶长大的孩子,确实不一样。
檀春不让檀辰喊自己外婆,就喊奶奶。偌大的世界上就祖孙两人相依为命,还分什么外婆内婆的?何况这个“外”字在檀春听起来格外刺耳,好像关系隔着一层。
这一年春节前夕,檀春照往常一样忙里忙外,进行店面大扫除,檀辰也像模像样拿了块小抹布,到处抹抹擦擦。擦到窗户时,他总喜欢先就着玻璃上凝结的雾气写写画画,最后再用抹布擦个干净。
擦掉时却突然发现店门外站着个男人,吓了一跳。
男人不高但精壮,穿着棉衣,隔着玻璃门看着里面,面目和善,却显出一丝不安。
檀辰觉得这大爷看起来有些熟悉,警惕地打量了他一番,小声唤檀春来看。
男人怀里抱着个小孩,看着也就三四岁,像个小动物,一身灰扑扑的棉衣,正睡得安稳。
“……大哥,”檀春一眼认出这是自己大哥檀大林,连忙走上前拉开门,“这是?”
男人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长长叹了口气,”春儿,先进去再说吧。”
柜台后面的空间实在逼仄,檀春一时找不到地方让男人放下小孩,手忙脚乱收拾柜面。
檀辰喊了声舅爷,把自己平时总呆着的好像狗窝一样的人窝拖了过来。
说是人窝,其实就是檀春拿平时缝衣服的边角料塞了一些棉花纸屑做成的厚实垫椅,上面还搭着一块毛线织就的小盖毯,正面缝了个红色的毛线福字。
檀辰再小点的时候可以把自己整个窝进去,像小鸡窝进母鸡的怀里。现在长大了不少,只能当坐垫,找个其他地方倚着就是个小沙发。
檀大林把男孩小心地放进棉花垫里。垫子上还残留着檀辰午睡的余温。男孩跟小动物似的哼唧了两声,抽了抽鼻子,好像很喜欢这个味道似的,把头埋进福字里,又睡着了。
檀大林看了下四周,搓了搓冻得发白的手道:”你们最近还可以吗?这过节看着也挺冷清。”
“日子嘛凑活过,”檀春哼了一声,给大哥倒上热水,满不在意道:”我做了些红毛衣毛袜,店铺春节不关门,说不定还能赚点小钱。”
大哥顿了一下,想起往年那么几句话翻来覆去说,无非是再找个男人有个依靠和回老家看看父母。但她也深知这个小妹的脾气和决心,这些年她受尽磨难,可是她要做的想做的,从来都不会受任何人的干预,多说无益。如果不是当年她出走后自己着实挂念,四下打听她的下落,又给她塞了点生活费,可能今天见面也只当自己是陌生人。
“这小孩是……云儿的儿子。”大哥长话短说,接过茶缸浅浅嘬了一口,热气弥漫,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你也知道云儿当年一走了之,把孩子留给了她那个混帐东西,没两年那男的就再婚了。”
檀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小孩旁边,好像充满了好奇,其实在专心地听大人说话。
男孩看起来很小,蜷缩起来刚好能窝进垫子里。他只露出一个小脸蛋,皮肤偏黑,两颊泛红。檀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发现他睫毛很长,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
小男孩突然急促地抽了两下鼻子,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檀辰。
那双眼睛漆黑,像邻居小孩玩的玻璃球。檀辰有点不知所措,见大人们没注意自己,干脆伸手把他眼睛又合上了。
小孩:“……”
檀辰:“……”
睫毛戳在手心,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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