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八,这趟淘金之旅到了尾声,暂时没淘到金,汪老板货款订金已经散出去大几万。檀辰翻了翻笔记本,发现他们进度超前,一半归功于汪如海的事先打点和路线安排,另一半主要是春节临头大家实在无心工作,要么很好说话,要么就是闭门羹。
不出意外,今天这两家跑完就可以准备返程了,回去还要**个小时,正好赶回家过三十。檀辰在心里默默规划。
汪如海不耐烦地等一百二十秒的红灯,手指跟着音乐有节奏地敲击方向盘,时不时撇一眼手机。
檀辰:“下午两家应该挨着很近,一个在产业园C区,一个在D区。”
汪如海:“唔,还行吧,我记得这两个区也不挨着……这两家是兄弟公司,真兄弟,同父同母的那种,长得也挺像的……哥哥公司规模大点,产品也更丰富,弟弟去年见时说独立出来一个厂,不知道今年什么情况。”
檀辰火速补上笔记。
汪如海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想起去年的凄惨经历,“啧”了一声:“晚上可能还要跟他们兄弟俩吃个饭,去年被他们喝趴下了,上阵兄弟兵,咱们父子兵打不过哇。”
檀辰:“绿了叔。”
汪如海:“什么绿了,这话讲的。”
檀辰:“红灯绿了。”
后面司机开始滴滴叭叭,汪如海一脚油门猛地起步。
汪如海:“喝过酒吗?”
檀辰:“没。”
汪如海很刻意地叹了口气,假模假样道:“未成年也不能喝酒,很棒,保持。”
檀辰:“你不是说,也不一定非要他们不可,国内生产力很发达,铺货的品不缺厂家。”
汪如海听出他努力地拐弯抹角说自己上赶着,乐了,觉得小孩还是小孩,解释道:“这兄弟俩人还是不错的,不跟他们喝也要跟别人喝嘛,不如挑个自己看着顺眼的。”
檀辰没反驳,心里想汪如海表面是被迫应酬,其实就是单纯喜欢喝酒。
又过了几个红灯,七转八绕,终于到了C区,可能是因为旧识,也可能是因为最后两家了,汪如海整个人透露着一种松弛感,下车时甚至吹着口哨。
“这家是哥哥吗?”走进商务楼大厅时檀辰小声问,“刚才忘记问了。”
汪如海被他问得一愣,想了下道:“这是弟弟吧,哥哥叫文竹,弟弟叫文松,一会你看我叫松总还是竹总就知道了。”
檀辰心想你不会也忘记了。
一见到对方檀辰就知道为什么汪如海愿意跟这俩兄弟喝酒了,对比前面见的那么些长得潇洒不羁又大同小异的厂长,这位大哥简直如清风拂面,跟汪如海看起来更像一路子的人,令人眼前一亮。
汪如海:“……”
汪如海挂上笑容,伸出手去:“文总!好久不见啦。”
檀辰:“……”
文松浓眉大眼,身姿笔挺,穿着现代改良版中山装,立领衬得人非常端正,跟汪如海握着手,还上前一步结实地拥抱了下,拍了拍他的肩,“汪总好久不见,我是弟弟文松,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我哥。“
汪如海:“怎么会,松总,我分得清你们哥俩的,去年还一起喝酒唱歌呢不是。”
“行吧,”文松看破不说破,看到旁边杵着的檀辰,眉毛上扬:“这小孩……你儿子这么大了?”
汪如海:“是啊,还不把你这些年欠的红包补一下。”
檀辰震惊于居然有人能这么厚颜无耻,上一秒甚至都记不得对方是谁,下一秒不仅认领了便宜爸爸还能伸手要钱。
檀辰:“他是我叔叔,文叔叔好。”
文松乐了,拍了拍檀辰肩膀:“我就说,汪如海怎么可能有这么又帅又懂礼貌的儿子,多大了?才十六?毕业了来我这吧,跟他没前途的。”
汪如海“嘿”了一声,反驳道:“虽说比不上你们文家家大业大,我们如海可是在蓬勃发展,怎么就没前途了。”
两人说说笑笑,到茶桌边坐定,又是熟悉的那套茶道。
檀辰这趟南下几乎天天喝个水饱,每天一坐下就是倒茶喝茶,主人添了茶客人不喝是客人不礼貌,客人喝了老板不添是主人有怠慢,所谓饮茶永动机,一肚子油水刮得干干净净。
文松端坐在茶案后,神情平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雅致,垂眼时甚至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哪怕檀辰没少见人沏茶,也觉得这一幕格外赏心悦目,逐渐怀疑汪如海所谓做生意看缘分的缘分一般都是脸。
汪如海跟文松没有像跟其他那些老板一样打太极,完全换了套说辞,坦诚地说明此行的目的,从平台经理那了解的政策和规划,对几个重点类目预估的市场规模和发展态势,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和盘托出。
文松话不多,大多时间都面带微笑听他说,给予肯定或者提问,檀辰看不出他的意向,但能听出他的确是很懂业务的人,前面所有人提过的问题他都能考虑到。
两人聊了近两个小时,话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阶段,檀辰这才知道他们早十年前就打过交道,掐指一算甚至是学生时代,怪不得汪如海这么信任对方。
虽然分不清哥哥弟弟。
汪如海看了眼时间,准备告辞,说起来还打算去D区文竹那边看一眼。
文松:“他今天应该不在办公室,早上说有点急事,不然你再在我这坐会,一会我们一起去潮汕酒楼吃个饭,然后唱歌足疗一条龙。”
汪如海有点意外,转念想既然约了晚上吃饭,多少也能聊上,半眯着眼睛看他:“不会是为了拉我晚上喝酒才有急事的吧?”
文松正气凛然:“那怎么会呢!我哥今天一早就准备接待你,临时被老爷子抓走了,原本说可能晚上都见不上,刚才发消息给我说准备跑路,晚上照旧。”
汪如海姑且信了他的说辞,下午谈得很不错,他也知道兄弟俩一条心,跟文松聊过相当于跟文竹聊过,等他们私下同步完,后面也好说。
汪如海干脆就又坐下,翘起个二郎腿,跟在自己家似的开始摸烟一支烟。
“咳咳,禁烟,汪老板,”文松连忙开口制止,重新拆了一包茶开始沏。
汪如海挺惊奇:“怎么,戒了?”
文松:“是啊,前两年我老豆肺出了点问题,我妈就勒令全家戒烟,文竹首当其冲,不知道自己偷着抽了多少,看我倒是看得挺严,隔三差五来我这做空气质量检测。”
汪如海:“用鼻子吗?”
文松把他杯子里冷掉的茶水倒掉,添上新的:“用便携式多功能空气质量检测仪。”
汪如海目瞪口呆地看到他从茶叶盒后面掏出一个小仪器,接过来把玩了一会,“你哥是不是管你太严了,这就是长兄如父吗?诶不过这小玩意不错,你们在哪买的?文竹自己工厂的?行,送我一个吧,年后先备个一千台,绝对好卖。”
“一会给你找个新的,”文松无奈地摇摇头,顺手在桌上的茶点里挑了几个给檀辰:“喝了一下午茶,吃点东西垫垫,估计还得一个多小时去吃饭。”
檀辰确实有点饿,便不跟他客气,说了声谢谢,拿过来一看,满眼的“无糖山药酥”“无糖杂粮饼”“无糖黑芝麻五黑糖”“低糖高钙低脂高纤维茶饼”。
檀辰快不认得“无糖”这两个字了,犹豫再三选了个低糖的,悄悄把其他几个塞回点心盘。
文松看出了他的勉强,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也都是文竹精选的零食,主打一个健康。”
汪如海豁然开朗:“怪不得你要独立一个厂出来呢,这要在一个厂还得了,管得也太严了。”
文松苦笑着耸耸肩。
等到六点半,文松终于接到文竹的电话,叫了个代驾把汪如海的车开回酒店,又亲自把他们叔侄俩一起拉去酒店。
檀辰看得一愣,小声问汪如海:“你怎么不早说是对双胞胎啊!”
汪如海也小声道:“我没说吗?不然我会分不清吗,我又不是脸盲。”
文竹文松属于那种长得很像的双胞胎,但听两人多说几句话就能很好地区分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如果说文松君子如水,文竹顶着同样的脸,一张口却是张扬热烈的江湖气。
檀辰看他们三个叙旧,莫名想起了张望,不由暗自对比了一下两对兄弟的相处模式,发现非常不一样。经过这一下午,他得出结论,文竹就是那种对弟弟宠爱有加甚至有点控制过度的哥哥,文松看起来也没太想反抗,虽然按照汪如海的说法,搬出来独立应该还是有反抗兄权的想法,但檀辰又总觉得他话里话外还挺享受。
自己对张望好像一直放养,高度自由……难道这就是有无血缘关系的区别,檀辰心想。
文竹一边叮嘱服务员起菜,一边给大家摆分酒器。
文竹看了下玻璃壶上的刻度,眼里放光:“三个人一瓶没问题,小孩喝饮料,酸奶可乐果汁,让他自己挑。”
汪如海皮笑肉不笑,心想完了,又是一场恶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檀辰注意到他们面前的分酒器一盅有100毫升,问价兄弟打配合,一人大概喝了两盅多,遇到而来的客人汪如海喝了近三盅,满脸通红,笑骂兄弟两个欺负自己孤家寡人一个。
文竹一脸八卦,眉飞色舞地反驳道:“怎么就孤家寡人了,你那个师……唔。”
“吃个点心压压,” 文松眼疾手快夹了个点心直接塞进他嘴里,“我哥最近都没怎么喝酒,今天算多的。”
汪如海脸色微微一变,垂眸看了眼拇指上的银戒,热闹的气氛突然安静了一瞬,没人接话。
但他很快恢复常态,那一瞬的失落仿佛只是檀辰的错觉。
“那今天属于复健,不得喝个痛快,”汪如海举起酒杯:“我这三盅见底了,你这第二盅吧怎么还有剩?养鱼呢!”
文竹“嘿”了一声,被红豆粿噎住,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反击。
文松顺手给檀辰也夹了一个:“辰辰吃饱了吗?尝尝这个桂花红豆馃,他们家的招牌点心,每天还限量。”
檀辰全程听他们插科打诨,吃了个十分饱,不好意思拒绝文松,说了声谢谢,勉强吃了几口,彻底撑到嗓子眼。
酒足饭饱,文松安排他们去唱歌,檀辰犹豫是否要先回酒店,又觉得汪如海的状态实在不是很乐观,虽说人还是清醒的,但他总觉得他哪里不太对劲。
文松:“辰辰一起来吧,我们纯才艺局,老少咸宜,一会给你们打个车一起回去,省得还得派人分开送。”
汪如海醺醺然,闻言连声附和:“来吧来吧,别写你那破作业了,这趟基本也值了,陪我唱两首。”
到了KTV,经理一见到文松就送了几轮子弹杯和啤酒,还要招呼人来他们包间,被文松在门口紧急拦下,檀辰甚至没看清是男是女。
一开始还被他们拉着献唱,檀辰:唱歌可以,但自己确实只会国歌和生日快乐。
三个男人沉默,随即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于是檀辰自觉充当他们的服务小弟捧场观众,渴了加水唱了鼓掌,非常称职。没想到汪如海唱歌还挺有两把刷子,平时讲话满口跑火车,拿起麦克风好像变了个人,甚至唱了几首粤语歌。檀辰都没听过,但再五音不全的人却也能听出他起承转合间那一点情感来。
结合今天饭局上的小插曲,檀辰拼拼凑凑,猜是有什么悲伤往事,另外两个应该也都是知情人,那是有些年头了。
没想到汪如海这样的人也能为情所伤,檀辰有点难以理解。
三个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居然一刻不歇连唱三小时,到最后汪如海斜斜靠在沙发上喝啤酒,听兄弟俩情歌对唱。
檀辰觉得文竹和文松的对唱有种莫名的微妙气氛,不可名状,诡异又和谐,可能这就是双胞胎的默契。
唱完两人看了眼歌名,默契地同时把话筒递给了汪如海。
“拿手曲目,汪老板,上!”文松说道,文竹跟在旁边吹了个口哨。
汪如海笑着接过话筒,说着好多年没唱了,起调却准确卡点切入第一句。
“为你钟情倾我至诚,
请你珍藏这分情,
从未对人倾诉秘密,
一生首次尽吐心声。
…………”
汪如海侧过脸,檀辰看到一滴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过他的颧骨,顺着瘦削的面颊坠入黑暗,只留下一道润泽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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