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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 4 章

檀辰对张望的感情复杂又简单。

复杂在于他清楚知道张望应该是亲生父母健全的”孤儿”，相比自己的情境好像更惨一点，那么自己同时作为远房亲戚哥哥理当是要照顾一下弟弟。他也是这么做的。身边少见其他的兄弟，所以他学着檀辰和李绪然父母的样子对待张望，自动把张望纳入自己的管理范围，给檀春省了不少心。

简单是几年过去他对张望依然没什么兄弟感情。他有时候会想，如果哪天张望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自己可能也会平静接受，像看着学校门口小卖部倒闭又新开一样自然。

是自己亲近的人，但好像也跟自己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檀辰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总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糊成一团，干脆打住，随手摸了摸旁边写作业的张望的狗头，至少如果自己有什么意外——这很难讲，毕竟父母都是说没就没了——这个小子应该领檀春的情能给她养老送终，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也应该稍微对他好点。

张望十分顺从地向他侧了侧头，”哥？”

檀辰收回手：”没事，写你作业。”

张望颇为失落，早知道不说话了。他在蹭同桌的课外书时看过写动物世界的秩序，发现跟自己的认知十分一致，即他在同龄人中是老大，但檀辰永远是他的老大，如果两人哪天流落在野外并获得一头野鹿，他会在旁边安静等待檀辰用餐完毕才开始进食。

很难说四年级小男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檀辰四年级时脑子里装的是十包糖能赚一块钱，升到六年级后这笔账翻了十倍。正在四年级的张望脑子里更是五光十色，但他哥作为精神领袖盘踞在中心指点江山。

但是檀辰完全不在意张望每天都在想什么。张望看着檀辰无事人状专心写作业，更失落了。

张望来到这个家时很小，但他奇迹般记得很多细节，像是小说里那种带着记忆投胎，投胎前的人事都成过往，新生的每一幕历历在目。加上檀春没有在他身份问题上避讳过，张望对于自己其实是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点认知清晰，前几年每逢过节还会暗自担心那个把自己从风雪中送来的大爷会不会又在风雪交加中把自己接走。

直到有一年听到檀春打电话说大爷家里有人去世，对话一来二去间透露出这辈子再没人会把他接回哪里，他悄悄安心了。

檀春对他和檀辰一视同仁，檀辰也完全不吝于把自己的日用品分他一半。他甚至试探过，就算犯错了，檀春也毫不客气，该骂骂，该打打，虽然雷声大雨点小，落到张望这就是久旱逢甘霖。无论邻居怎么说，这就是他的奶奶和哥哥，长大后他也会把所有能拥有的好东西献给他们。

但他还是有点不知足，主要是对檀辰。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他仔细琢磨了下，看向窗外，灵光一闪。就好像自己在檀辰眼里只是个盆栽。檀辰会定期给盆栽浇水，修剪枝叶，关注盆栽的生长状况，并在雨天晴天搬进搬出，但并不好奇盆栽每天在想什么。

仿佛总是隔着点什么。

作为一颗盆栽又能什么复杂的想法呢？张望每天叽里呱啦跟檀辰讲学校的事，能看出他在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八卦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能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张望心不在焉地写着作业，时不时拿余光撇正在看闲书的檀辰，一边接着想，但是好像也没见他跟李绪然说些什么，尽管他们是同龄人，李绪然和徐可一次上学路上说的话可能是檀辰一个月能跟自己说的话。回家以后檀辰也是一头扎进自己的世界，每天写完作业就开始算账，算完会视收成多少分一点给张望做工资，然后开始看些奇奇怪怪的书。

但这为数不多的亲密时光也要终结了，因为檀辰升入初中了。

开学这天檀春和张望双双来送他。檀辰所在的中学距离不算近，每天要走十分钟到车站，再坐三站公交，跟张望顺不了一点路。张望双手插兜，人如其名在学校门口东张西望，发现确实跟小学不一样，男孩们普遍长高一个头，看起来也更飞扬跋扈些，女孩子们却好像变得更矜持，从头到脚也不知道哪不一样，就是跟小学生区别开来。

张望在班级门口等着檀春和檀辰办手续，远远看到李绪然和徐可手挽手走了过来。

“张望！怎么你也在这，你是檀辰的跟屁虫吗？”李绪然一眼看见了张望，跑了过来，”你哥呢？”

张望不想否认跟屁虫这个事实，可出于小男孩的自尊心，又着实不想接受跟屁虫这个称呼，干脆无视掉这句话，一脸无所谓地说：”我哥进去了，你们不会又是一个班吧？”

分班结果出来，三个人好巧不巧正是一个班，张望对此颇为不爽，檀辰看起来很是无所谓，李绪然已经过了五六年级极端反男孩年纪，甚是雀跃，徐可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李绪然又看了一眼檀辰，掏出消毒湿巾给自己和李绪然擦桌子。

檀春这次来主要就是带檀辰认个路，交学杂费，办入学手续，跟班主任打个招呼，没一会就拉着张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安排大家做自我介绍。檀辰找了个后排的座位坐下，脑子里过了一遍刚在门口看到的几个小卖部，初来乍到，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摸清这里的生意——目前能想到的首先还是跟在小学一样倒买倒卖，但初中生看管得没有小学生严，大家自己也能溜去校门口买，门卫睁只眼闭只眼。加上校内还有小卖部，基本也能满足基本需求，无非就是一些吃的喝的，没有给檀辰赚钱的空间。

另外就是帮人代写作业，这多少算是脑力活，但是有些风险。檀辰写得一手很秀气的字，八百字的作文能做到几乎没有涂改痕迹，这在男生里很少见，缺点是代写作业容易被发现，且“情节”显然比代购零食要严重。

檀辰思来想去，决定先搁置一下，目前还不缺钱，不如先熟悉环境。这几年他靠倒买倒卖和平时檀春给的零花钱，攒了千把块钱的小金库，对于小学生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但养家就不够看了。他能察觉出檀春的纺织店生意平平，勉强是个温饱状态。这些年买纺织材料工具的人越来越少，基本都是老街坊邻居来照顾生意，买了也是家用——老姐妹们平时围在一起聊天，手上不停，不是择菜就是织毛衣。往年还经常有人带着布料来找檀春做成衣，现在工厂商贸发达，手工成衣时间长，价格也没优势，需求自然也减少，只剩些改装缝补的小活。此外檀春还能做些毛线手套袜子和帽子，工期短，好卖，就是季节性太强。毛衣这种大体量的需要太多时间和心力，而她早不是年轻时的身子骨，好几次晚上盯着针头就开始发昏，一不小心就戳到手，十根手指头四根都常年包着纱布，一年到头顶多不紧不慢给家里两个男孩织几身新衣。

檀春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做出来的东西绝对能卖掉，问题是生产力相当有限，现在还能勉强供两孩子生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但她坚决抵制檀辰张望帮自己的忙，甚至织毛衣都不让他们在旁边学，能好好上学读书，学什么打毛衣。实在不行，等檀辰上大学了，她就把这个小店面出租或者卖了，多少也能撑一段时间。

前排女生聚集的地方笑闹成一团，李绪然被围在中间，只听到有人说了句”青梅竹马”，嘈杂声里几个人都看向檀辰。

檀辰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李绪然看来的眼神，又不疾不徐地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张望感觉上初中的檀辰好像变得”外向”了一点，尽管离能言善道还很远，至少接话的频率高了一些，并且很鼓励自己在家制造出一些声响，包括但不限于跟檀春拌拌嘴，他在旁边听着丝毫不见烦。

檀春开始有些老年人的絮絮叨叨，每天从早到晚一点小事都能啰嗦很多。檀辰逆来顺受外加阳奉阴违，无所谓的事就按檀春说的来，有自己想法的会答应下来但我行我素，檀春也拿他没办法，姑且睁只眼闭只眼，知道这小子到底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顶多是在学校做点同学的小生意，末了叮嘱一句要诚信经营本分做人。

张望相比檀辰那个沉稳缜密的性子，多少显得大大咧咧，更有小男孩的样子。隔三差五不是因为在教室带着同学翻窗户被罚写检讨，就是作业忘带红领巾没系。目前为止最大的罪状是趁去老师办公室的机会，帮同学少量多次偷运被没收的课外书小玩具，完了不忘掩上纸箱避免败露。直到某次老师临时要取高处的东西，试图踩着箱子，一脚踏空差点摔了跟头，两节课的时间便调查出来龙去脉，把张望喊来臭骂一顿。

这次以后檀辰总算是知道这个弟弟那个莫名的人气是怎么聚集来的，评了句胆大心细。檀春气不打一出来，说讲义气可以，但不能破坏规矩，亲自去学校跟老师赔不是，走的时候还不忘把张望写的检讨要回家，贴在他门口，以作警诫。

张望的门口就是檀辰的门口，这个五十来平的小家勉强拆出两个房间，檀春今年刚找人收了个废弃的上下铺塞进了兄弟两的房间。

檀春一通教训完带上门走了，张望眼观鼻鼻观心，老太太教训起人来根本插不进嘴，但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张望根本听不进去，只偷偷瞄檀辰的表情。

檀辰两耳不闻窗外事，伏案写作业，张望只能看到他一半的侧脸。光下少年人皮肤上的绒毛都显得很清楚，眉弓鼻梁到下巴的线条流畅漂亮，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张望盯了一会，莫名品出哥哥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愉悦，跟着心情明朗起来。

几天后檀辰实在看不下去门口那张惨不忍睹的字，不跟檀春商量，直接撕下来贴在了张望床铺旁的白墙上。

除了这些小打小闹，日子还算过得舒心。每天早上最早出门的初中生檀辰会把前一晚檀春准备好的包子馒头隔水复热，吃完自己的那份准备出门顺便叫张望起床。张望起来收拾好去学校后，檀春会接着把中饭晚饭一起做完，这样中午回家俩兄弟只要热热就能吃上。晚上兄弟俩吃完轮流洗完做家务，檀春再准备第二天的早餐。

周末三人可能会多买点菜，张望给檀辰打下手，做一顿丰盛点的。尽管不让兄弟俩学打毛衣，檀春倒是不排斥教两人做饭。

毕竟以后的日子如果自己不在了，至少哥俩能相互照顾，学习一点生活的技能还是很重要的。檀春想着，坐在饭桌边一边手里不停织着毛衣，一边看着哥俩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奶奶，尝尝这个咸淡，”张望伸来一勺，”要加点盐吗？”

檀春抿了抿，”还行，会越煮越咸，差不多了，可以加点白胡椒粉去腥。”

“好嘞！”张望领了圣旨，摇着尾巴就回厨房了。

日子这么井然有序地过下去，等初二的檀辰猛地发现张望居然隐约还比自己高出一点，难得生出一点郁闷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