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脸上都僵了一下，神色复杂地望着祁戈。

虽然他们这些人没什么正常的世俗观念，也就是俗称的脑子不好，但此时他们是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姑娘到底是真的脑子不好，还是装的脑子不好。

聪明人的事，总是太麻烦。

柳梅最先反应过来，她道：“您说这话，这可真是抱歉了。”

祁戈看着她没说话，示意她继续反省并讲一讲自己到底为什么抱歉。

“这里这些人，表现得蠢笨的，未必蠢笨；但看起来聪明的，有时候又傻得要命。连我们都分不清到底谁傻谁聪明，您看这可怎么办，要不您自己拣着眼神机灵点的，挑一个？”

祁戈低头沉默了半晌，望着那一堆吃剩下的人骨，然后抬起头来，似是有了主意。她拍了拍掌，笑道：“我知道了。”

“怎么说？”

“这事儿不难，方才我还想去考考他们，后来转念一想，不对啊。”

“怎么个不对法？”

“要是有个最聪明的，你们还舍得交给我？你们才需要个聪明人吧，看不出这个聪明人还挺狠的。”

柳梅看了她一眼，虽仍在笑，但祁戈已经能感觉到她忽然紧绷起来的气场。

祁戈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懂，我不是个不通情达理之人，笼子里的那群人，也不必为我做这个牺牲了。”

她说完这话，眨眼间已经从人群的包围里穿了出去，立在人群外眨了眨眼，指着远处的一条小溪，“我们随便吃点东西就好。”

众人望着这个少女，她转瞬之间就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了，那她方才说的那番话，究竟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在故弄玄虚？

祁戈笑了笑，道：“既然你们有事要讨论，那我就先自己动手了？”

说着，她便真的走远了，韩二瓜追了上去。

笼子里的人爬了两步，怨恨地望着祁戈的背影，口中开始呜呜叫唤起来，柳梅站着没动，荆老夫人将轮椅划到笼边，轻声安抚，吠叫声才渐渐低沉下来。

“这次来的人，究竟是敌是友？”柳梅自言自语道。

荆老夫人望向那少女，只见她正与韩青一起，跳进及膝的溪水里捞鱼，俩人笑笑闹闹的，场景看起来竟毫无阴霾。

春风送绿，不仅有花香，还有鸟语。

尽管这里的春天是人为用灵力喂出来的，但到底也是春天。只是不知道外面的春日是什么样子的，谷中的温度是凉了还是暖了，春风是急了还是缓了？

老夫人眉头一皱：“听她话中意思，她应当模模糊糊知道‘呼扎’的存在。”

钱二麻从土中探出身子，尖锐地叫道：“那便该杀！”

柳梅却道：“但我想，她并没有向上面告密。”

“分清什么是善意，什么是威胁，对我们来说太困难了。”荆老夫人说道，“我们生在这谷中，只有被人哄骗的份儿，既然我们只有力量，那思考的事情就交给呼扎，其余的便由我们动手就好。”

这一番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同意，一时统一了战线。

有人怀缅道：“也不知呼扎在外面如何了，他太小了，我们不在，他也许会受人欺侮。”

“不会的，他可是呼扎，呼扎不会被欺负的，你忘了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荆老夫人原本只是静静地听着，此时却出言提醒：“嘘！别提了！会被听到。”

那两人果然闭上了嘴。只是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投向笼子后面的白骨，方才还在担忧的那人眼中瞬间又有了光。

如果祁戈回头，她一定会望到这奇诡的一幕：那群人站成一排，以柳梅为首，荆老夫人在笼边，笼子里的那群人全都热切地爬到了笼杆处，所有人的眼神都充满了虔诚，望着天边，口中还默默念着什么。

龙雀缩在树上，它身边聚着不少鸟雀，叽叽喳喳地分外快活，它却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珠盯着那群祝祷的人。

祁戈碰了碰韩青，笑道：“你怎么了？”

方才还好好的，现下却身子僵硬了，一条傻乎乎的游鱼已经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却连弯都没弯，任由它又游走了。

“啊，怎么了吗？”韩青佯装镇定地用手拢了拢头发，却忘了手还是湿的。

祁戈望着他，水珠正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却毫无所觉，不禁十分奇怪，道：“你都开始抖了。”

“嗯……是吗……”韩青低头看了看，果然看到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其实……”

祁戈依然没有回头，仿佛就是故意不回头似的，她盯着韩青，韩青却开口开得十分艰难。

“其实，我说了你要尽快走。”

“好，我会尽快走。”

韩青忽然抬起头来，鼻梁上还挂着水珠，他道：“你不是雪族的人吧？”

祁戈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所有人都在猜测她到底是敌是友，但同时，她也在判断他们是敌是友。

那么，他又是敌是友？

祁戈看着他湿掉的头发，缓缓摇了摇头，举起手来，“你可以放心，我绝无恶意。”

“嗯。”韩青低头，似在艰难地思量。

看着他思考得如此困难，其实祁戈也很不忍心，这里的其他人都太坚定了，他们不必要跟外面世界里的人交朋友，他们已经见识过了许多冷暖，于是早就与外界之人割席。只有韩青一个人，可能是因为异能与花有关，人也就格外纯粹一些，如果她想找人问出些什么，便只能是他。

可他的亲人是背后的那群人，他知道大家担着多大的风险，又有怎样热切的希望，如果希望落空，大家还会面临相同的悲惨命运。

他不能背弃他们，他同时又想交一个不一样的朋友。

尽管祁戈在尽力忽视身后的动静，但此时已经不得不提醒他了，“要没时间了。”

韩青果然回头望了一眼，柳梅正弯下腰来，打开其中一间笼子，笼门后面，正是她那“听话乖巧、力拔山兮的”好儿子。

韩青眼神变了，“跑！”

他抓住祁戈的手臂，要她到岸上去，祁戈任由他拽着，口中仍问道：“他还好吗？他在哪里？他现在有危险吗？”

韩青只是紧紧地闭着嘴巴，什么也不答，只是眼神有些可怕。

祁戈总觉得他现在的表情实在是有些悲壮，颇有些众叛亲离的意味，一时间，那早就入土了的良心竟然又在胸腔中碍事地跳了起来。

他是个好孩子吧，应该。

祁戈发现自己当真是对好孩子和乖孩子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在认识岑奚之前，她一直以为好孩子，便是那些早早懂得讨好大人的同龄人，自己在被比较之下，就会凭空多出许多责骂，即使不被骂，大人眼中的偏爱怜惜也总是藏不住的。

但如今想法却不一样了，也许乖巧的孩子成长得比她还要艰难，他们的心事比她要深刻痛苦多了，思及此处，她叹了口气，决定保持坦诚，哪怕有诈，那也认了。

于是她道：“我是冒名顶替之辈——”

耳后疾风传来，祁戈转身，手中银光乍现。一个看不出人样的小孩正向她冲来，一爪刺出，祁戈未跟他硬碰，闪身躲避，箭头击在他的手上，扭了进攻的方向，小孩的爪子便陷入她身后一块巨大的岩石之中。

祁戈悚然一惊，这是何等的力气？

小孩拔出指爪，只见他皮肤如铜，指甲十分坚硬，竟抠下来许多山石碎屑来。

一击未中，他的表情变得狂怒起来，接连不断地攻击起来。祁戈竟未逃跑，只是不断闪避，她的速度比小孩快得多，小孩只是眨了眨眼，祁戈便又不见了。

忽然听到一声不大正经的笑骂：“小傻子，你看哪儿呢？”

韩青实在是为她捏一把汗，她只是躲闪，并未攻击，有这个空闲居然不去逃，还来招惹敌人。

这些人已经失了灵智，只能听懂同族的命令，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啊！

于是韩青叫道：“你才傻，还不快跑！”

祁戈冲他笑了笑，那小孩果然听到了她的话，向她望去，只是刚一跟祁戈对上眼神，他竟一动不动了，停在了原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韩青懂了，是定心神之术，她也是个火修。

柳梅的表情变换了几瞬，随即一声破碎的敲锣之声，瞬间便把小孩的意识从混沌中拖了出来，柳梅叫道：“莫要看她的眼睛！”

与此同时，柳梅弯下身，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又要放出许多笼中的怪物来。

祁戈见了，十分识时务，大喊一声：“救命！”

这一嗓子可把大家惊着了，这里谁还能救她？

韩二瓜吗？

就连韩青自己都有些怀疑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我吗？”

祁戈冲他笑了笑，终于逃了起来，冲向一旁茂密昏暗的林中。

这片树林十分广阔，还连着后山，山后还有山，躲进去再找，仿佛大海捞针。

众人却并不着急追，只是望向一个老人，老人已经有些糊涂了，小孩似的啃着手指甲。柳梅走上前去，道：“刘爷，麻烦您给听听。”

可那老头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头都没抬，依然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指尖的那一块死皮。

“刘爷。”柳梅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刘爷，听得到我说话吗，刘爷！”

老人这才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唾沫星子飞溅，“小婆娘，你烦死人了！”

柳梅并不恼，只拿袖子擦了擦脸，道：“您给我们听听，从外边来的那人，躲到哪里去了？”

没办法，大家的事总还是要做的，哪怕已经入土了半截儿身子，人世间的事儿也还是得做。老人叹了口气，侧了侧耳朵。

半晌后，抬起浑浊昏花的双眼，枯枝鸡皮似的手指一横，一道蛛丝弹射而出，笔直地向前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