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阻隔，但顾清瓷仍然能感受到投射而来的热切视线。
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凝视着，对方看着他就像看着心爱的玩具。
顾清瓷不喜欢这种感觉。
在水中缓缓游着，那双眼睛就跟着人鱼的运动轨迹转动。
顾清瓷无法形容，宛如铅笔隔着白纸笨拙地描摹绘制，笔尖时不时轻轻敲击、挑衅捉弄，贪恋又不知疲倦。
很难想象这种复杂的眼神来自一个孩童。
顾清瓷没有轻举妄动，只是稍稍加快了速度。
哒哒哒。
他听见自己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他手里像有根引线似的，拽两下，外面的人就跟上来。
通过这种方式，他和那个人建立了一种古怪的联系。
顾清瓷沉得住气，来来回回溜达十几圈。
外面的脚步声变得沉重，丝毫没有不耐烦。对方始终兴趣勃勃，充满热忱。
“我先走啦，千万不要被其他人看到你哦。”孩子兴奋又小心翼翼地说。
脚步声消失之后，鱼缸投喂了新鲜的三文鱼肉，味道不错。
连着两天，小孩都过来，而维克多以及其他人，仿佛凭空消失。
顾清瓷猜测孩子的身份不简单。
第三天，小孩锲而不舍追逐人鱼的步伐，但他脚步匆忙，不小心绊倒，摔在地上，还碰到了其他东西。
叮咚一连串声响。
“呜……好疼……”他委屈巴巴地起身，很费劲地把东西摆好。
顾清瓷这次没有游开，悬在水中，双手贴在玻璃上。
他感受到孩子因为力气太小，拖动沉重物体的声音。
人鱼终于开口，语气清冷。
“没事吧？”
“嘿嘿，没事哒。我摔倒的时候把旁边的摆件也弄倒了，不过没关系，已经放好啦。抱歉，刚刚吓到你啦。”
孩子的语气谨慎又讨好，听起来十分让人心疼。
顾清瓷问：“你是谁？”
孩子：“我叫弗恩，今年五岁。”
“弗恩·俾斯麦？”
“是的。”
顾清瓷试探道：“你认识维克多吗？”
孩子忽然沉默了，好像触碰到什么伤心事，顾清瓷感觉身上的视线随之消失。
顾清瓷很慌乱，他好像无意间让小朋友碎掉了。
怎么办？
人鱼有些苦恼。
“噗~。o O”
弗恩：“诶？”
顾清瓷：“噗~。o O”
视线重新回来，弗恩激动道：“你会吐泡泡啊！！！”
顾清瓷：“嗯。”
弗恩：“你住在海里的时候，有很多同伴吗？”
顾清瓷：“是的。”
弗恩表示非常羡慕：“真好，能有人陪着。我小时候……总是很孤单。”
顾清瓷：“你现在不就是小时候吗？”
弗恩笑起来，童声稚嫩清澈，银铃似的。
“现在不是……不，现在就是。”
顾清瓷问：“你爸妈呢？”
弗恩：“他们觉得我有病，不愿过多亲近，还把我关起来不让见人，我没什么朋友。 ”
弗恩又道：“对了，维克多是个可怕的家伙，一定要小心他。”
顾清瓷问：“你就不怕维克多知道吗？”
弗恩慌张起来，通过声音顾清瓷能感受到那种恐惧。
“怕啊！我都是偷偷溜进来。我实在是太想找人说话了……我、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顾清瓷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只能尽量让弗恩开心点。
“当然可以。”
顾清瓷听见弗恩开心地原地转圈圈：“太好啦！我终于有朋友啦！”
*
【顾清釉：你信吗？】
【顾清瓷：疑点不少，维克多抢夺人鱼，证明他对人鱼十分看重，必然会布置监控和守卫，弗恩是怎么以不被发现的方式来看我的？他和维克多是什么关系？】
【顾清釉：我查过维克多的社会关系，他未婚，没有交往对象，父母双亡，有个亲哥哥名叫阿尔布。阿尔布非常神秘，没有在媒体面前露过面。】
【顾清瓷：会不会是维克多的私生子，或者阿尔布的孩子？】
【顾清釉：这方面信息暂时还没查到。你见到维克多了吗？】
【顾清瓷：没有，我只能感受到弗恩的存在。我猜这个地方应该存在摄像头，而维克多已经通过摄像看到一切。】
果不其然，第四天，维克多出现。
顾清瓷跟着哥哥参观圣格雷尔时，遇到过维克多，记得他的声音。
维克多道：“你和弗恩聊得很好嘛，看来人鱼也没那么聪明。”
银尾人鱼游到声音传来的位置，以一种居高临下地姿态道：“什么意思？”
顾清瓷能感受到维克多玩味的眼神，像是将猎物狠狠戏耍。
“弗恩是个骗子，他说的话我劝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顾清瓷：“你把我抓过来，究竟想要做什么？”
维克多轻笑，一字一句说：“活剥抽血，割肉取骨，剜心剖肺。”
“最后把你泡在福尔马林里，制成漂亮标本。”
人鱼并没有受到恐吓，始终保持漠然和镇定，这让维克多感到很不舒服——
他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在仰视猎物，而淡蓝色的光晕随着水流在人鱼身上变幻，银色长发散开。
人鱼用那双毫无恐惧和感情的眼睛看着他，宛如神明俯视蝼蚁。
维克多眼角抽搐，双手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
他表情扭曲了一下，朝着人鱼尽情释放恶意。
“别以为我是在吓唬你。”
“我们来做个有趣的游戏，只有让我满意，你才能活着。”
相传人鱼除了有超凡的外貌，还有高贵的灵魂、善良的品格，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
维克多憎恶美好。
世界上越是完美的东西，他就越要亲手毁掉。
高贵的灵魂，善良的品格——
他不曾拥有。
表面上，他有着令人羡慕的财富和地位。但是外人根本不知道，他是躲在黑暗泥土里发酵的腐殖质，阳光根本扎不进内心。
他本能地抗拒阳光，阳光太炽烈了，会把他烫穿，会让那些阴暗的、肮脏的想法暴漏无遗。
这和当街果奔有什么区别？
因此，维克多只得拼命压制住灵魂深处最激烈的波动，使得表面看起来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可维克多知道，那种感觉已经快把他的整个人撕裂了，他常常在卸下一整天的伪装后精神恍惚。
人们常说，若是戴着面具生活，时间久了面具会长在脸上，可维克多并不这么认为，他喜欢撕下面具后时刺骨的痛感，强烈的自毁倾向让他无比畅快。
可他的心中还有根绳子往回拽，勒得人喘不上气来。
维克多的脸由红转白，慢慢说：“好好陪弗恩玩吧，小人鱼。”
顾清瓷：……
【顾清瓷：哥，李雷好像没说错，维克多确实变..态。】
【顾清釉：要我过去协助么？】
【顾清瓷：暂时不用，我能应付。】
维克多离开没多久，轻快的步伐出现。
显然，是维克多默许弗恩过来找顾清瓷。
弗恩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他开心地分享趣事。
聊着聊着，弗恩忽然问：“今天保姆给了我两个苹果，其中一个红皮没有任何虫洞，另一个表面烂掉了。”
“保姆说只能选一个，你说我要选哪个？”
顾清瓷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没有虫洞的。
“选前者。”
弗恩道：“是吧，我也这么想的。”
“但是表面完好的那个，果核生了虫子，虫子把果肉吃坏了，只有切开才能看到。”
顾清瓷：“还是选前者，因为你说了，里面坏的话，只有切开才能看到。不知情的情况下，肯定都会选表面好的吧。”
他忍不住加了句：“保姆对你怎么样？”
弗恩：“挺不错的。”
“可她为什么拿两个坏苹果给你，直接拿好的来不行吗？”
顾清瓷忽然对弗恩生出同情，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总是过得很艰难。人鱼的语气柔和下来，跟维克多在的时候完全不同。
弗恩：“因为只有这两个选择。”
他没有注意顾清瓷情绪变化，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
弗恩好像对顾清瓷的回答十分满意，他开心道：“表面好的起码看起来赏心悦目一些，我也是这么选的。”
“不愧是朋友，我们的选择相同。”
然而他话锋一转，“但是有人选了后者。”
弗恩没有盯着鱼缸，顾清瓷感受不到他的视线，但能听出弗恩的声音有了变化。
清澈的童音没有刚才欢欣雀跃，而是陡然有了狠厉——
“他们以为苹果只是表皮坏掉，里面芯是好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另外一个苹果里面早烂了。”
弗恩说完，发出咯咯轻笑。
俏皮又顽劣。
玻璃缸外有清脆的咀嚼声。
弗恩遗憾道：“苹果很好吃，可惜我没有办法投喂你，好朋友应该彼此分享的。”
顾清瓷：“别吃坏的部分，会拉肚子。”
弗恩哽咽：“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关心我。”
他紧张地问：“你会留下陪着我吗？”
人鱼在水中摆了两下尾巴，顾清瓷十分矛盾。
他感受到弗恩目光中的狡黠和得意，也听得出语气中的卑微和讨好。
顾清瓷明白弱小只是弗恩的伪装，这场交谈中弗恩一直试着主导他。
看来维克多说得没错，不要轻易相信弗恩。
“会。”顾清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