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上奈何魂,忆思前尘奈何生。
夕凰及腰发丝被紫绸发带肆意缠绕,身上每一道鞭痕皆触目惊心,她四肢被又粗又硬的棺钉贯穿着,红得发黑的伤口浸染着破碎的紫衫,血早已干涸……脸色寡白,双眸空洞无神。
心中执念囚困,无法忘前尘,渡忘川,她亦叩阍无计。
脚下是血黄色的摆渡之水,地狱中尽数斑驳陆离的手,疯狂撕扯着她那看不清原本肤色的脚踝,虫蛇满布荆棘血腥,孤魂野鬼凄厉阴嚎,她只麻木自若,习以为常。
她犹如支离破碎的血漪蝶,振翅挣扎摇曳徘徊,日复一日,怕是早已记不得过了多久,与生俱来的倨傲之气几乎磨灭殆尽,无非警醒勿忘枕干之雠。
那一夜,寒鸦四起,淅沥细雨笼罩黑夜的空旷,整个天空似悲恐无底的黑洞,洗刷着她那张血渍狰狞的脸庞,恰如死灰的深林,荒坟般死寂,鬼域似阴惨。
粘稠的血液呈线状打在泥泞的水坑之中,迸开成花,掺杂着稀松泥土,腥臭味道弥漫令人作呕。
柳啼花怨,天道不公。
她死了,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
苦了她这一世,为了个狼子野心的混蛋倾覆所有,国破家亡,名声尽毁,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胸口不小的黑窟窿正如当晚的天,直到现在她都依稀记得,心脏被生生剥离是何感觉。
倏忽,刺骨冰锥道道逼近,身着黑袍头戴斗笠的阴郁老人,泛着木舟出现在她面前。
木舟不大,顶多承载三人,小且精致,老人隐约露出的几节发丝全然灰白,一双手干皱骨瘦,周身散发的戾寒之气,莫名给人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抑凄凉。
她亦不知为何凄然泪下。
“吾乃忘川长生,守护奈何数千年,姑娘乃吾见过为数不多的执念者,日复一日悲恨了,世间犹有真情,舍其身助卿归,念兮念兮……”
长生黑纱斗笠泛动,隐约露出骇人白瞳,恐怖如厮。
他的声音阴郁而沉闷,盘旋于她的耳畔,一遍一遍……
她听得莫名,捂住耳朵晃动头颅,结着霜的浓密睫毛忽闪着,微张的干裂薄唇吐着雾气,犹犹豫豫伸出僵硬的手,落于空荡的胸口。
竟痒痒的。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他在等你,忧莫相负。”
他?
夕凰落于心脏间的手紧了紧,感受到空荡窟窿缓慢愈合着,俄顷,在那肤若凝脂的圆润之上,再次感受到了心脏的微弱跳动。
长生白瞳轻阖,嘴里低声暗语着繁琐禁术,荆棘的忘川转瞬发出强烈波动,浓厚的水雾将尽数孤魂镇压于底,阵阵悲鸣嚎啕而至,他干瘦如柴的手微提,顺着木舟上的幽火向她引去。
幽火呈淡蓝色,是用有着厚度的黄纸糊着的,暖黄灯笼里小心承载,飘飖微妙,颇为诡异。
发着光的彼岸花沿着水面开满奈何,透着紫色的黑席卷忘川,花路漫漫,悲鸣不复,孤魂野鬼化为乌有。
除了木舟之上的长生老人依旧伫立,其余荧光萦绕,如梦似幻。
“夕凰……夕凰……”
男人深沉的磁性嗓音穿透空气,直击人心,自奈何桥头经彼岸花回荡整个忘川。
故万千孤魂所寻无觅处,守得云开见月明。
伴着男人的一声声呼唤,她迷茫得像个刚降世的女婴,空洞的眼神有了淡然的忧伤。
倏然,心脏被一股力量扼制住,碾碎般的疼痛,猝不及防,就好比一只强而有力的大手,正紧攥着那颗脆弱的心脏,力道越发之大,仿若下一秒就破碎开来。
瞳孔不自觉放大,脸上亦分不清是寡淡寒霜还是疼痛带来的细汗,瘫倒于乌泱泱的彼岸花间,惊走大片荧光。
发生了什么?
凤眸之中出现一个同她长相一般无二的女子,只是看上去年岁尚小,蜡黄的脸,骨瘦的身子,病怏怏的一身丧气,活得异常艰苦。
女子盘坐于阴凉潮湿的地面,破烂不堪的粗布衣上贴满了符咒,腕骨处鲜血淋漓,脸色越发苍白,再这样下去必死无疑。
“救……快……快救……救救她……”
夕凰不知为何悲愤交加,纤细的手狠扎彼岸丛中,朵朵碾碎,被花刺得满是细痕,亦顾不得疼痛,沙哑的声音求助着长生,望他能帮帮这个可怜的孩子,却丝毫未注意自己心脏再次恢复如初。
只见他拂袖一挥,画面消失不复……
长生拄着上好紫檀木雕刻而成的拐杖,花纹精细,一看就价值不菲,只是挂了个即不起眼又粗糙难看的紫色剑穗,与那紫檀木极不相称,目测有些年头,却还当个宝似的保存完好。
他从木舟移步而来,悬于一朵朵彼岸花步伐缓慢,面对她的狼狈不堪,以及方才画面之中那人的凄凉,未有半分怜悯,每走一步,结冰欲裂。
附于地面的可悲之人,一声闷哼,密密麻麻伤口的手攀上他的紫檀木,直到勉强而立。
“方才的女子是谁?”
她眉心不由蹙得更紧,神情蒙上了一层急色。
长生从不是什么大善人,盯着她握在拐杖上的手,有了怒意,根本没心情回答她的问题,随手施着法便令其整个人腾空而起,被迫与之视线持平。
“你这手,怕是不想要了。”
欲施法之际,想起那人交代,又强压着怒火将她摔飞出去,索性保住了手。
要知道,长生徘徊千年之久,早已忘却前尘往事,甚至连如何表达情绪皆忘得一干二净,唯独看见她,有了些许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秉性。
夕凰咬牙,压下心中的愤愤不平,强而有力的跳动给她带来惊愕,转眼间,凤眸凝上一层水光,沙哑嗓音故作娇弱,捂住胸口婉笑道:
“我是不是可以还阳了。”
长生闷哼一声,骇人白瞳死死盯着她,拐杖猛然震于地面,顷刻间,变换了场景。
听风崖,她被人剜心的地方。
无数个她濒死的画面无情闪过,艰辛地迈出脚步,周身被水波一样的屏障包裹着,隔绝着,只要触碰就会流动,所有画面消失不见。
她奋力击打面前水波,似个密闭性极强的容器,甚至呼吸都变得困难,不再神情自若,有些急了。
待有机会,她定踏平忘川!
死寂,还是死寂,除了她一切都是静止状态......
倏忽,长生诡异的脸贴近,白瞳清晰浮现出她死后的画面。
她的尸首被残忍抛下万丈深渊,罪魁祸首相互依偎,你侬我侬,心中无一丝负罪感。
屏障不知何时虚无,一股强大力量冲击而来,将她如那具尸首般推下万丈悬崖,极速下堕的无助感侵袭,刺骨冷风敲打着她的全身,嘴角噙着苦笑。
这样的死亡,到底还要经历几次?!
眼神泛起涟漪,莫名被两座简洁坟冢所吸引,碑石上文字纵然模糊不清,亦不难看出曾细雕精刻。
凤眸轻阖,会是谁?
没等来粉身碎骨的结局,偏头又见孤魂鬼奈何桥。
她不明白来上这么一遭是何欲意。
“噗通”跌落忘川之水,不似先前刺骨严寒,不见万千孤魂野鬼撕咬拉扯,荆棘血腥。
水是干净的,温热的。
她整个人开始下沉,屏着呼吸努力向上使劲,心中还有太多疑虑,时过境迁,她想有一次新生的机会。
忘川之水深不见底,数以万计似长着獠牙的彼岸花快要将忘川吞噬,冲击力之大,打在她身上直接呛咳出来,喝了好几口水。
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窒息感。
她拼命扑腾着,挣扎着,那个男人的声音又出现了。
“夕凰……夕凰……”
一遍又一遍。
尽头出现了一抹亮光,忽闪忽闪的,不仔细看很难察觉,似乎对彼岸花下达着命令,倏然彼岸花在水中形成了一堵花墙,在她身后推动着她,向那抹光亮靠近。
忘川之水倒映着长生清瘦的身影,他干皱的手上幽火微弱。
她恍惚的目光一扫而过,只见他十分果断地将幽火连同暖黄灯笼一同“嚓”地毁灭,似灰烬般挥撒水面。
刹那,夕凰心脏再次骤停。
她好像懂了,那抹淡蓝色的幽火意味着什么。
任由彼岸花移动着她的躯壳,直到被无限放大的光亮吞没,花墙消失殆尽。
长生透过斗笠的缝隙,看向拐杖上有着岁月痕迹的剑穗,他早已记不得这东西的来源,唯一能肯定的是,这剑穗陪了他千载,与他而言弥足重要。
世人皆轮回转世,再不济者孤魂野鬼,那么他呢,非神非魔,不人不鬼,来往魂兮,亦有不同,每当对着水中之镜照葫芦画瓢时,都虚假得很。
更有甚时,模仿他的主子幽冥,忘川真正的主人。
那是个拥有女人外表的硬汉,披着妖娆多姿的女人皮囊,沾花惹草,到处留情,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只有长生和一群孤魂野鬼是他的看客。
水镜之中出现幽冥那搔首弄姿的笑容,长生摘掉斗笠,即使白瞳骇人,鬓发灰白且皱纹密布,亦不难看出他曾是个傲骨铮铮的俊美之人。
有样学样,两只干皱的手,生硬地扯着嘴角,几次三番不尽人意,拐杖胡乱打起水花,自己亦不愿看这副可笑嘴脸。
这回,夕凰走出忘川,他望着涟漪荡漾的水光粼粼,过分努力,还是弯出一道瘆人可怖的弧度……令人汗颜。
好歹是难得一见的有趣之人,还是个女娃娃,可惜了,皆是苦命之人。
这世间竟会有人相信幽冥……
他暗自讥讽。
忘川渐渐恢复往日荆棘,他清了清暗哑的嗓子。
“夕凰,魂归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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