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碎灵台上,滚烫的血色倾盖过冰冷的霜雪,蜿蜒在地上凝结成鲜红的图腾。
一双鲜血淋漓的手颓唐地垂在地面。
江潜月动了动手指,缓缓抬头,最后扫了眼依旧对他枕戈待旦的众仙官,不觉发笑。
他恍惚看向天边,在白雪相送中再无声息。
“江潜月死了!”一修士冲进酒肆气喘吁吁地高喊。
“哪个江潜月?”
“还能是哪个江潜月,这世间除了上古苍槐遗境之主,谁会取同魔头一样的名字,天界已鸣钟昭告三界将其诛杀。”
“这,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做的恶事,三天三夜都数不清!凡间时害死父母,天界时修习邪阵吸人魂魄、枉顾法规逼得数百位仙官自堕畜生道;成了魔头后更是肆无忌惮地杀人,桩桩件件哪样不是他做的。如今他天良丧尽,行屠城之举,就算再强,天界也容不得他!”
“屠……屠城!”
“当真丧心病狂,死不足惜!”
“世人都说这个江潜月如何作恶多端,可世人好像也从未见过江潜月。”
“你这话是要偏袒一个魔头不成!”
“不是,我只是就事论事,我们确实没见过他。”
“哼,活人不可能见得到他,见过的都成他手下亡魂。”
“此话有理。如今除去江潜月这个魔头,世间总归要安定不少了。”
“是啊。”
“不错。”
……
酒入杯盏的声音杂响,裹着众人心情松解后的感叹卷进时间洪流,当沧海遗落成世间的一滴珠泪,多惊心动魄、骇人听闻的事情在光阴的磋磨下也都成了故事。
转眼四百年过去。
风起林动,月悬正空,月光洒下的清辉映在随风晃动的林间如鬼影般绰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混入风中,从远方传来,若是仔细来听,还夹杂着环佩相击时的叮啷响。
风推着林浪,顺着声音的方向往苍林深处涌去,骤然休止于一棵巨槐之下。自林浪顶端向上而望,槐树顶如华盖,倾覆万顷,高如擎天之柱。自下而望,树下横陈着一口深红发黑、同树身一般材质的槐木棺材,上面画着繁复的花纹,凑近看才发现是重重咒枷。
咚咚——
咚咚——
棺材里发出一阵阵敲击声,咒枷随着声音震动的频率闪着金色的亮光。敲击声由弱变强,爆发出最后一阵耀眼的光亮后,彻底消散。
棺盖与棺身之间被砸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灵力骤然从棺中冲出,将棺盖掀翻在地,一双苍白的手攀上棺沿,慢慢握紧。
闹市街口,坐落着一座名为“陋室”的茶楼,一楼是专供寻常百姓爱喝的散茶,如店名般,别无二致,倒是有一位说书先生前些日子开始便常驻于此。若是想要坐下来品茗赏茶、悄度时光,那就得上到二楼。二楼不同于一楼,颇为雅致,皆是以诗词取名的单独茶室。茶室中有人造的小景,花草俱全,流水清澈,甚是鲜活。窗户敞开就能看见人潮如织的街道,借的便是闹中取静的意蕴。
一醒木重锤在桌,目光齐齐聚到堂中说书人身上。
——序章开场了。
“话说百万年以前,天地方开,还没有三界之分时,青源地界上凭空拔地而起一棵参天巨槐,高近百丈,冠顶遮天蔽日,巨槐属世间至阴之物,可连通阴阳,这阳指的就是咱们凡界,阴却并非是阴界,而是上古苍槐遗境!”
说书先生将手中展开的扇子一收,收声停顿,堂下一片喝彩声起,催促着他接着往下讲,“心中无念往生者去往阴界,若是执念未消者入的便是这遗境。相传每七十年一次遗境大开之时,寻树者以自身灵血为媒,便可助亡魂起尸活骨、重聚灵识,返回阳间。只是境内混沌,人魂入其中神志全无,皆成相残之辈,寻得几率如大海捞针。”
“那还寻找做甚。”
说书先生笑了笑。“若人人都像你这般豁达,遗境也不会存在了。”
堂下人又问:“这境中到底是何样貌?”
“境中之事,无人得知。只知坐镇境内是一个名唤江潜月的魔头。相传此魔头青面獠牙,性情残暴无常,手段极为狠厉,过处皆血流成河,比之一方炼狱的惨烈有过之而不及。”
“江潜月?莫不是四百年前一战中引得九天动荡的江潜月?”
“正是。”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欲起白骨者非他这关不过,可惜的是直至江潜月身陨,都无人知晓青源地界所在何处,有人言它与遗境一般本就不在三界之中,至于那上古巨槐恐怕是非有缘心诚、执念至深之人不可见……”
茶桌上议论声四起,皆是在讨论起上古苍槐遗境,有闻之色变者,有愤愤不平者,亦有跃跃欲试者。
“听说今年就是七十年之期,不少门派都在找巨槐。”
“真能找见?”
“那谁能知道,也没见谁回来说找到了。”
“找这玩意,真是不限命长。”
“这话就不对了,要是你家小翠死后入了这遗境,你去不去。”
“去啊,当然得去,那是我宝贝媳妇。”
“对喽,去找的人都是这样想的。”
这时一道未脱青涩稚嫩的少年音横插进来,打断了说书先生的话音和堂下的吵闹。
“说书的,那你倒是说说去哪儿找?”
“这……不都说非有缘之人不可见吗?”
“那你瞧我像是有缘之人吗?”
“公子瞧着坦率天真,心中无执念,这是好事,无需与巨槐有缘。”
少年冷哼一声,从二楼楼梯口一跃而下,抱臂稳稳落在说书先生面前。
“若我非要与巨槐有缘呢。”
“此事……强求不得。”
前一秒少年还是嬉笑模样,下一秒蓦地冷了脸,怒声道:“你个说书的简直胡言乱语,这世间哪有什么上古苍槐,私下流传也就罢了,你拿到堂上来说,莫不是想霍乱人心,扰我醉溪谷安宁!”
那说书先生边顺着自己的羊须胡,边眯着眼睛,满脸笑意道:“公子所言非也,世间浩渺,难以解说之事非十之一二,你又岂能断定这世间真的没有上古苍槐?霍乱人心一言更是折煞老朽。”
“我看就是你在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少年满脸不屑,说话间又向说书先生逼近几步。
“前些日你来我醉溪谷我就觉着你是个坏胚子,果然如此,我现在就砸了你这破摊子!”少年一手扣住横在两人之间的八仙桌,作势要掀。说书先生见情形不妙,忙按住桌子转变口风。“公子莫要激动,我就是一说书的,都是道听途说或看书中记载,或许真如公子所说,这世间并无苍槐,现世之言不过是著书人为博人眼球编造的夸张怪谈。”
少年睨着他,松开桌子一挥手,转头对堂下的人放起狠话。“你们都听着,以后像苍槐遗境、起死回生这等惑乱之言不可在醉溪谷地界流传,要是让小爷知道了,听一次打一次。”说完从台上跳下来,雄赳赳气昂昂地往门口走去,掀得袍摆跟不上步速,像极了公鸡身上一搭一搭的羽毛。
说书先生用粗布袍袖在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嘴上忙不迭道:“是是是。”心里却想:还真是个混不吝。
直到闹剧收场,角落中一名身穿白袍、神情倦怠的男子才缓缓抬眼,正是两人方才口中谈论的对象——江潜月。
可一观之,这遗境之主不仅不青面獠牙,反而面如冠玉。
他将目光挪到少年身上草草打量。
天蚕丝长袍、鹿皮软靴、精雕着朱雀图腾的羊脂白玉佩。一身装束四字可形容:家世不凡。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小厮打扮的人着急忙慌地跑进茶楼。
“少主,不好啦!”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烦躁的情绪直接写在少年脸上。
“掌门知道你又偷偷逃出来,正派人到处抓你呢!”
“天天关着我,我能不出来吗!”
“那不也是你先惹是……?”
“你说什么?”小厮话头蓦地被掐断,摇头吞了下去。
“我爹怎么知道我出来了?”他先困顿,忽一拍手,恍然大悟道:“定是我院子里那群人嘴巴不牢,让我爹身边的随从套了话去。养着这群废物天天竟给本少主偷家使了,回去后让他们统统都给我滚!”这位小少主旁若无人地发了一场大火,气得自己吹胡子瞪眼。
“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等着我爹来打断我的腿,走啊!”话音还留在屋内,人已经跑没影了,方才怒怼说书先生义正词严的嚣张气焰一下被未脱的少年气盖住,落在后面的小厮急急呼喊着追了上去。
“等等我,少主!”
“少主,掌门的人从那边过来。”
只见小少主的身形刷的一下又从茶楼门前经过,口中不住抱怨:“你怎么不早说。”
小厮追上,“你也没问呀。”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比他这个活了几百年的恶鬼脾气还大。
江潜月心说着,却无一点编排自己的苦涩之意。
等到两人彻底走远,笑话收场,看客才纷纷收回视线。
“他还真是家大业大脾气也大,要不是他爹,就这么个败家玩样儿,能成什么事啊。”隔壁桌的茶客边嗑着瓜子,边看热闹地聊着那位小少主。
“可不是,谢家好歹也是咱们这儿的第一修仙大派,老爹倒是有能耐,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废物儿子,也是家门不幸啊。”
还是个名门正派出身。
江潜月犯困似的半耷着眼皮,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端着杯中的茶水静静啜着,不禁感叹门派凋敝。
约半个时辰后,放下只伤皮毛的茶水,留下茶钱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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