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玄纁束帛聘礼至 半世魂牵错位情

暮春的疏影院,榆叶梅的落英沾着晨露,铺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碎雪。景林珏正蹲在廊下整理农具图纸,指尖刚触到曲辕犁的改良草图,院外就传来一阵喧腾的车马声 —— 不是寻常访客的轻蹄,是世家大族出行才有的仪仗声响,铜铃在风里撞出厚重的调子,混着仆从的吆喝,越来越近。

“珏儿,快些梳洗!崔家的聘礼队伍到了!” 孟贞姬的声音从正屋传来,带着难掩的雀跃。她早已换上了 “平原县君” 的绯色礼服,鬓边素银簪换成了崔浩夫人郑淑令前几日送的碧玉钗,指尖捏着块绣金帕子,反复摩挲着边缘,连眼角的细纹里都漾着笑意。

景林珏握着图纸的手顿了顿,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坠了一下。按北魏世家礼制,女子十三岁行笄礼后便可议亲,崔家选在今日下聘,原是早与孟贞姬和景穆忠商定好的 ——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具十三岁的躯体里,装着的是前世二十九岁、历经化疗与生死的李秀英的灵魂。当 “婚约” 从长辈口中的 “闲谈” 变成眼前的聘礼队伍,那种时空错位的荒诞感,突然尖锐地刺进心里。

她被侍女按坐在镜前,木梳划过及腰的青丝,梳齿间还缠着几片榆叶梅的落瓣。镜中的少女眉眼清丽,褪去了八岁时的稚气,却仍带着未脱的青涩,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同龄女子对婚约的憧憬,只有藏不住的茫然与疏离。“娘,” 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发涩,“是不是…… 太急了些?”

“傻孩子,这怎么急?” 孟贞姬走过来,亲自为她插上支赤金点翠的步摇,步摇上的珍珠垂在颊边,晃得人眼晕,“崔家是清河望族,崔浩大人是魏王倚重的谋臣,崔恬那孩子又知书达理,与你自幼相熟,你们的婚事,是平城多少人家羡慕的呢。” 她说着,指腹轻轻抚过女儿的脸颊,“娘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有个体面的归宿。”

院外的喧哗声更盛了。景林珏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窗纱一角 —— 只见巷口停着五辆黑漆马车,车辕上雕着崔家的 “雀纹”,仆从们身着统一的青布短打,正有条不紊地抬着聘礼往院里来:头前是两匹毛色油亮的黑羊,颈间系着红绸;接着是十匹玄纁束帛,玄色的帛料泛着暗光,浅红色的纁帛绣着缠枝莲纹,堆在木托盘上像两垛锦绣;随后是一对玉雕鸿雁,羽翼纹路细腻,底座刻着 “崔氏景氏联姻” 的小字,正是北魏世家婚约中象征 “守信不渝” 的 “雁币”;最后,两个仆从捧着个描金漆盒,里面放着崔浩手书的聘书,锦帛封面盖着崔家的朱红大印,边角还缀着流苏。

郑淑令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贵夫人礼服,由媒人搀扶着走进院来,见了孟贞姬,立刻笑着上前拉住她的手:“妹妹今日气色真好,珏儿这孩子,穿上新做的襦裙,更是比平城所有贵女都俊。” 她转头看向刚走出正屋的景林珏,目光温和,“我家阿恬从昨日就开始紧张,非要自己挑聘礼里的玉雕,说珏儿喜欢素雅的,不能选太张扬的。”

景林珏顺着郑淑令的目光望去,只见院角的石榴树下站着个青衫少年 —— 正是崔恬。他比去年高了些,肩背也宽了些,却还是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手里攥着本卷起来的《氾胜之书》注本,指腹反复摩挲着封面。察觉到景林珏的视线,他猛地抬头,脸颊瞬间涨红,像熟透的石榴籽,连耳尖都泛着热,慌忙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眼神里的欢喜像要溢出来,藏都藏不住。

“阿恬,还不过来见过你孟姨和珏儿?” 郑淑令笑着招手。

崔恬应了声,脚步有些局促地走过来,手里的农书都忘了递出去,只盯着景林珏的裙摆看 —— 那裙摆上绣着孟家传下来的回纹,是前几日郑淑令特意让绣坊按景林珏的喜好做的。“孟姨,珏儿妹妹,” 他声音有些发紧,“聘礼…… 若是有不合心意的,我再让人换。”

孟贞姬笑得眉眼弯弯:“这孩子,心思真细。这么周全的聘礼,哪有不合心意的?” 她拉着郑淑令往内屋走,“咱们进去说话,让孩子们在院里待着,年轻人该有自己的话。”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榆叶梅落瓣的轻响。崔恬把农书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景林珏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立刻缩回去,耳根更红了:“这是我新注的‘种麦法’,你之前说怀朔的土壤适合种冬麦,我加了些耐旱的法子,你看看……”

景林珏接过农书,指尖触到纸页上崔恬工整的字迹,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她看着眼前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他眼里的情意纯粹又热烈,是属于这个年纪的真挚,可她的灵魂早已走过半生,经历过病痛与背叛,早已没了少年人对爱情的憧憬。在她眼里,崔恬更像个需要照顾的弟弟,而非可以托付一生的夫君。

“多谢崔哥哥费心。” 她勉强牵起嘴角,声音温和却带着疏离,“怀朔的事,还要等爹爹那边安顿好,到时候再麻烦你帮忙看看农书。”

崔恬没听出她语气里的距离,只以为她是害羞,笑着点头:“你放心,不管是农书还是农具,我都帮你盯着。等你及笄后成婚,咱们还能一起推广新的种法,就像以前那样……”

他说着,眼里的光更亮了,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人婚后一起讨论农桑、打理工坊的日子。可景林珏却听得心口发闷,她下意识摸了摸贴身的半块 “孟氏风骨” 玉佩,冰凉的玉面贴着掌心,让她稍微冷静了些。她知道,在北魏世家的礼制里,婚约由父母做主,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 反抗不仅会让母亲多年盼来的体面付诸东流,还会连累景家与崔家的关系,甚至影响父亲在怀朔的立足。

“崔哥哥,我……” 她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要告诉这个少年,她的灵魂已经三十岁了,对他没有半分情爱?这话若是说出口,只会被当成疯话,甚至连累母亲被人说 “教养无方”。

内屋传来孟贞姬和郑淑令的笑声,郑淑令在说崔恬小时候偷学农书被崔浩罚抄的趣事,孟贞姬在笑景林珏三岁时非要跟着匠人学做木犁的憨态。景林珏站在院里,听着母亲的笑声,看着崔恬眼底的喜色,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被困在这具十三岁的躯体里,被迫接受一场不属于自己的婚约。

榆叶梅又落下几片花瓣,粘在她的襦裙上。崔恬伸手想帮她拂掉,却又犹豫着收回手,只低声说:“天快热了,怀朔的夏天比平城干燥,我让人给你备些清热的草药,到时候一起送去。”

景林珏点点头,没再说话。她望着院外崔家的聘礼,玄纁束帛在阳光下泛着光,玉雕鸿雁静静卧在托盘里,一切都符合北魏世家婚约的体面,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体面之下,藏着她多少难以言说的苦楚 —— 她要守护母亲,要维护景家,却唯独不能守护自己那颗早已历经沧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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