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的春日总裹着层淡雾,疏影院的榆叶梅刚绽出粉白瓣尖,崔府的马车已停在巷口。景林珏攥着贴身的半块玉佩,指尖触到 “孟氏风骨” 的刻痕,才压下几分对陌生场合的局促 —— 昨日崔恬送来请柬时,特意在笺尾添了行小字:“已备好你爱食的蜜饯梅子杏仁酪,盼你早至。”
车帘掀开,崔恬的青衫身影已立在朱漆门前,腰间玉带衬得他身姿挺拔,见了景林珏便快步上前,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布包(里面是《道德经》与几张农具草图):“妹妹路上可冷?我让管家在阁里多添了盆炭火。” 他说话时眼角带笑,目光落在她裙角的回纹绣上,“这孟家旧样式真好看,比平城贵女们的织金裙雅致多了。”
景林珏刚要道谢,却瞥见门侧廊下立着位锦衣女子,一身石榴红襦裙,头戴赤金点翠钗,正是长孙嵩之女长孙淑。她是旧贵族圈里出了名的骄纵性子,传闻长孙嵩有意与崔家结亲,此刻她正盯着崔恬搭在景林珏布包上的手,眉尖拧起,眼底翻着冷意。
“崔哥哥倒是好兴致,” 长孙淑踩着绣鞋上前,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却不看景林珏,“父亲说你近日总往疏影院跑,原是为了景小姐。只是不知景小姐平日摆弄农具,今日来听佛道论辩,能懂多少?”
这话里的轻视显而易见,崔恬眉头一皱,刚要反驳,景林珏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对长孙淑屈膝行礼:“长孙小姐说笑了,小女本就是来旁听学习的,不懂之处,还要向小姐与各位先生请教。”
长孙淑见她态度温和,倒没再发难,只是哼了声,转身先往清言阁去了。崔恬低声对景林珏道:“妹妹别理她,她素来这样,总觉得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就高人一等。”
景林珏摇摇头,跟着他穿过庭院。廊下铜铃随风轻响,松针上的晨露滴落在青石板上,她却留意到,长孙淑走在前面时,频频回头看崔恬,眼神里的嫉妒更浓了。
清言阁内已坐了不少人,崔浩身着绯色官袍坐在主位,龟兹高僧鸠摩罗什身披红袈裟,指尖捻着菩提子,神态安详。案几上摆着《道德经》《金刚经》,茶盏里飘着淡淡的松萝茶香。长孙淑径直走到崔浩身侧的空位坐下,还特意朝崔恬的方向挪了挪,却见崔恬引着景林珏走到阁角的空位,又亲自为她倒了杯茶,还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盒,里面是蜜饯梅子:“这是我按你说的法子,用蜂蜜腌的,你尝尝。”
景林珏接过瓷盒,指尖微暖,抬眼时正撞见长孙淑投来的冷光,她不动声色地将瓷盒收进袖中,专注地听阁内论辩。
此时崔浩正指着《道德经》道:“‘道法自然’四字,是汉制的根基 —— 推行汉化,非强逼,而是顺民心、应时势。可旧贵族总说‘祖制不可改’,倒像是把‘祖制’当成了执念。”
鸠摩罗什颔首,菩提子转得慢了些:“崔大人所言,恰合佛法‘破执’之理。众生痛苦,多因执着于‘不变’,如执着于祖制、执着于富贵。老衲前日见平城农户用滑轮引水,省力又高效,这便是‘变’的益处,为何世人偏要执着于‘肩扛手提’的旧法?”
“高僧此言差矣!” 长孙淑突然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锋芒,“农器之变是小道,佛道之理才是大道。滑轮引水不过是工匠伎俩,怎能与‘破执’的深意相提并论?若人人都只盯着农具,谁来研习圣贤典籍?谁来守护世家贵族风骨?”
她这话既捧了世家,又暗讽景林珏出身(孟家已败落)与所学 “粗浅”,崔浩眉头微蹙,却没打断 —— 他倒想看看,这姑娘今日要如何应对。
鸠摩罗什却笑了,目光转向景林珏:“景小施主昨日改良曲辕犁,今日又被长孙小姐提及‘农具’,不如说说,你眼中的‘小道’与‘大道’,有何关联?”
长孙淑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得意:“是啊,景小姐不妨说说。只是别拿‘耕地收粮’这种俗事来搪塞,佛道讲‘空性’,讲‘超脱’,可不是让你说怎么种庄稼的。” 她料定景林珏不懂佛经,想让她当众出丑。
崔恬脸色一沉,刚要起身,景林珏却按住他的手,缓缓站起身。她走到案前,先对鸠摩罗什与崔浩行了一礼,才转向长孙淑:“长孙小姐说农器是小道,圣贤典籍是大道,可小女想问,若没有农户种粮,先生们饿着肚子,怎能静心读典籍?若没有工匠造笔墨纸砚,圣贤的道理,又怎能写下来流传后世?”
长孙淑一噎,强辩道:“那是下人的事!世家子弟只需研习大道,何须管这些俗务?”
“《金刚经》说‘众生平等’,” 景林珏从容引用,目光清澈,“哪有什么‘下人的事’与‘世家的事’之分?农户种粮、工匠造器、先生传经,都是在做‘有用’的事。就像高僧说的‘空性’,不是让我们无视‘实’,而是不执着于‘名’—— 不执着于‘世家’的名,不执着于‘小道’的名,只看是否对人有益。”
她指着案上的茶盏:“这茶盏是陶土所制,是‘小道’的工匠做的;里面的茶水,是‘小道’的农户种的茶树、煮的水。可若无这茶盏、茶水,各位先生怎能安心论道?这‘小道’,不正是‘大道’的根基吗?”
鸠摩罗什眼中闪过精光,追问:“那你说的‘空性’,又该如何与这‘根基’结合?”
“前几日我在工坊做滑轮,” 景林珏道,“木轴要中空才能转动,若填得满满当当,反而无用。这‘中空’便是‘空’,‘转动引水’便是‘实’。佛道讲‘空’,不是让我们什么都不做,而是不执着于‘必须用实心轴’的执念;就像长孙小姐执着于‘世家必须远离俗务’,反倒忘了,世家的‘风骨’,本应是‘护百姓’,而非‘轻百姓’。”
她顿了顿,声音更清晰:“《道德经》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烹小鲜要懂火候,治大国要懂民生。若连‘滑轮如何引水’‘曲辕犁如何省力’都不知道,怎知百姓的难处?怎知推行汉制时,该如何顺民心?这‘小道’,其实是最实在的‘大道’啊。”
阁内瞬间安静,连窗外的铜铃声都清晰起来。崔浩捋着胡须,眼神发亮:“说得好!‘不执着于名,只看是否有益’,小小年纪,竟能把‘空实’与‘民生’结合得如此透彻!”
鸠摩罗什双手合十,面露赞叹:“善哉善哉!老衲**三十年,今日竟从一个孩童口中,悟到了‘佛法在世间’的真谛。长孙小施主,你执着于‘世家’与‘大道’的名,反倒落了下乘。”
长孙淑的脸瞬间涨红,又变得惨白。她本想刁难景林珏,却没料到自己反倒被点破了 “执念”,连高僧都不站在她这边。她攥紧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方才那些引以为傲的 “典籍学识”,在景林珏的 “实在道理” 面前,竟显得如此空洞。
崔恬看着景林珏的背影,眼中满是骄傲,比自己受夸赞还要开心。他悄悄从袖中取出那盒蜜饯梅子,放在景林珏手边,用口型说:“你真棒。”
景林珏回头对他笑了笑,又转向众人:“小女只是随口说说,都是从农户和工匠身上学来的。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先生指正。”
“没有不对!” 太原郭氏子弟郭佐抚掌笑道,“景小姐这才是真懂‘道’!不像有些人心眼小,只会拿‘贵族’压人。”
长孙淑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瞪了景林珏一眼,转身狼狈地跑出了清言阁。她刚出阁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称赞声,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 她不仅没让景林珏出丑,反倒成全了她的才名。
论辩继续到正午,景林珏偶尔补充几句,句句都贴合民生,又暗合佛道之理,引得众人连连点头。午宴时,崔浩特意拉着景林珏坐在身边,问她推广农具的难处,还说要向魏王举荐,让她的法子在全国推行。
傍晚,景林珏辞别崔府,刚坐上马车,就听见街上有人议论:“听说了吗?崔府今日论佛道,景将军的女儿把长孙嵩家的小姐说得哑口无言!”
“何止啊!连龟兹高僧都夸她懂‘佛法在世间’,崔大人还说要举荐她呢!”
“这景小姐真是奇才!懂农桑、通佛道,还不骄不躁,比那些骄纵的贵族小姐强多了!”
马车缓缓前行,景林珏摸了摸袖中的蜜饯梅子,又摸了摸贴身的玉佩。夕阳透过车帘,洒在她脸上,温暖而柔和。她知道,长孙淑的刁难,反倒让更多人看到了 “农桑之学” 的价值,看到了她的坚持 —— 这才名,不是靠嘴说的,是靠实实在在的道理,靠对百姓的真心,挣来的。
回到疏影院,孟贞姬早已听说了崔府的事,她拉着景林珏的手,眼中满是欣慰:“我的珏儿长大了,不仅能护着自己,还能让更多人明白‘民生为大’的道理。”
景林珏靠在母亲怀里,轻声道:“娘,我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种庄稼、造农具是‘下等事’。这些事,才是咱们过日子的根本啊。”
窗外的榆叶梅,在暮色中轻轻摇曳,像在为她喝彩。平城的风,带着春的暖意,也带着她的才名,吹遍了大街小巷 —— 从今日起,“景家嫡女” 不再只是 “景将军的女儿”,更是那个懂民生、通佛道,能用 “小道” 撑起 “大道” 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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