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初来延安

第一章 初来延安

“快来看啊,又有人来到了!”

“是来参观的么?记者么?前几天刚刚送走几个的。”

“听说是年轻的学生。”

“那么要赶快去欢迎!”

“好想看到外面新来的人啊,可以问问外边现在怎么样了。”

一九四零年的六月下旬,正是盛夏时节,下午两三点钟,陕北某处地方,一群穿灰布军装的人聚在一起,多数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一个个兴致勃勃,望着前方大路上扬起的灰尘,是有车辆驶到了。

果然不多时,一辆大卡车便夹着滚滚黄尘,沿着黄土公路飞驰而来,很快在道路尽头停了下来,副驾驶的位置跳下一个二十六七岁、臂上佩戴“八路”臂章、干部模样的青年军人,冲着后面车斗喊道:“同志们,同学们,到了,这里就是延安!”

几乎就是立刻,车斗后方的横板打开了,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跳了下来,几乎每个人在地上站稳之后,转头左右看,都流露出一副惊奇而又兴奋的神色,纷纷叫着:

“啊!延安!我终于到了延安!”

“这不是在做梦吧?”

在这二三十个人的最末尾,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慢慢从车斗爬下来,站在人群后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尘沙,然后也像其她人一样举目四望,不由得发出同样的感叹:“啊,这就是延安!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那个八路军的干部这时候招呼道:“同学们,大家拿好行李,就跟我走吧,现在去安排住处。”

然而那女孩子仿佛一时间没有听到他的话,别人已经闹哄哄地在取行李,她依然站在那里,向四面望着,那边有几个人,都是穿灰布军装,头发短短的,看不出是女人还是男人。

这时一个身量高挑、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将自己的背包背在肩上,转身视线一扫,便扫到了那个女孩,当即扬声叫道:“幼蕊,回魂了!快把包背好,我们要走了!”

那个叫“幼蕊”的女孩子这才回过神来,答应一声,慢吞吞从脚边提起方才别人掷在那里的一个包裹,随着大家一起,沿着灰尘腾腾的土路往前方走去,当走到一排窑洞前,她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青缎面鞋子,为了即将来到延安而刚刚换上的一双新鞋,已经落满了黄色的沙尘。

她出神两秒钟,马上便暗暗地“呸”了一声:“黄幼蕊啊黄幼蕊,你在介意什么?莫非还在留恋在家中当小姐的日子?那样腐朽的生活有什么好怀念的?这是沙子,这是延安的沙子,延安的沙子都是神圣的,这就是革命,革命就是满身风沙。”

那个青年干部很快找分管住宿的同志,给大家分派了窑洞,五六个人住一间窑洞,黄幼蕊最后一个走进窑洞,又是之前招呼她的那个女子,在那里伸手叫着她:“幼蕊,快过来,睡这里!”

已经替她占好了铺位,就在紧邻着门的第二位,夏季通风,很是清凉,又不是直接靠着外面,能私密些。

黄幼蕊走过来,把自己的背包放在炕上,这时另一个女子抿着嘴笑:“淑兰姐,你真的好像幼蕊的亲姐姐。”

张淑兰噗嗤一笑,将短发往耳后一抿,很是爽朗地说:“我们来到延安,就都是革命同志,都是亲姐妹。啊,姚同志去了哪里?”

姚同志就是那个带她们来延安的八路军干部,叫做姚鹏,从重庆出发到延安,这一路将近半个月时间,都是他陪同,大家与他的感情很深。

过不多时,姚鹏的身影又出现在视线之中:“同志们,安顿好之后就赶快休息,今天晚上有一个特意为了你们而举行的晚会,很多领导都要来呢,有重要的报告听,到时候一定要精神饱满地参加啊!”

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本来谈天正热闹的窑洞之中更加沸腾,就好像油锅之中丢了一根燃着的火柴,简直是亢奋了:

“什么?为了我们,要专门开晚会?”

“领导也要来吗?会看到主席吗?还有朱总司令呢?”

“啊呀如果主席问我话,我要怎么样回答呢?姚同志,你见过主席吗?和主席说过话吗?”

一堆问题涌向了姚鹏,姚鹏难以一一回答,只得笑着说:“你们在延安住久了,总能见到主席和朱总司令的,都是很亲切的人,人民的领袖就是这样的,不是高高在上当官的,好了,现在休息一下吧,不要到了晚会上打瞌睡。”

给他这样打趣了两句,这一个窑洞中的青年女子们便也勉强镇定了一些,看着他离开了,便纷纷躺倒在土炕上:

“啊哟,方才还不觉得,这时候躺下来,才觉得骨头酸痛呢!”

“都是在车上颠的,我好在是不晕车,小高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实在是辛苦。”

“可得好好歇一歇,否则到了会场上真的打瞌睡,可是很给人取笑的啊。”

黄幼蕊也很疲倦了,虽然来到延安十分兴奋,不过体力毕竟消耗相当大,这个时候逐渐平静下来,便觉得上下眼皮变得沉重,有点想要睡了,只是她翻了几个身,终究睡不着,土炕太硬了,炕上只铺一条席子,自己随身没带着被褥,背包里只是几件衣服,况且大脑神经虽然已不再激烈波动,却依然轻轻地颤动,让人一时难以入睡。

她就这样翻来覆去,过一阵终于昏昏沉沉,正在仿佛要沉睡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大声喧哗,便将她惊醒了过来,从窑洞的门向外望去,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是要开晚会的时间了,许多人在外面奔走,于是黄幼蕊便与女伴们一同起了身,抹了一下脸,便随着人流往礼堂走去。

这一个晚会,这一群新到的青年学生给安排在最醒目的座位,一个看起来是高级干部的人上台讲话:“同志们,欢迎你们,来到革命的圣地!你们都是中国最有志向,最有朝气的热血青年,大江南北的爱国者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抗战,就是革命……”

黄幼蕊与其她人一样,坐在板凳上,仰起脸出神地听着,大家都非常激动,尤其是女学生,从没想到自己能够受到这样的重视,给人如此瞩目,尤其“报告”内容又是如此鼓舞人,能够来到延安的人,都是中国最进步,最有为的,这让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开始沸腾,只觉得胸中有无尽的热情与力量,就在这一刻,自己情愿献出所有的一切,只为着理想。

当夜,欢迎会一直持续到很晚,大约一直到午夜的样子,这才散去,回去窑洞的路上,黄幼蕊紧贴着张淑兰走着,两个人手臂挽着手臂,很亲切地说着话:“幼蕊,你看,这天上的月亮多清啊!”

张淑兰仰着头,望向夜空,那里挂着一枚半圆的月亮,非常的清,非常的白,而且不知为什么,显得格外的大,仿佛比起别的地方来,格外的挨近人。

黄幼蕊轻轻地说:“延安的天与别处不一样,月亮也和别处不同,在我的家乡桂林,虽然人家都说山水甲天下,可是我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月亮,简直不想回去睡觉,就想在这里看月亮。”

张淑兰噗嗤一笑:“真是孩子话,已经半夜了呢,再不睡,明天早上怎么起得来?听说在延安,清晨起不来床,是会给人嘲笑的。而且到了明天,我们就要想一想,自己将来要怎么样,我们都是来这里读书的,要进哪所学校?学一些什么?将来为抗战做哪些工作?我想进抗大。”

黄幼蕊两只脚在地上走着,双眼依然望着月亮,悠悠地说:“我也想去抗大,不过那样的地方,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进去的吧?所以我想,还是先试试报考女子大学。”

淑兰姐是读过大学的,虽然因为抗战而失学,不过她的学识比自己丰富得多,又参加过“工合”运动,进入抗大应该是够资格的,然而自己只刚刚读了中学,哪里能进抗大呢?

张淑兰微微一笑,说道:“女子大学啊,那也是很好的,延安的女子大学,一定与外面的不一样,不是只教一些无用的才艺,为的小姐们将来好去当太太,延安的女子学校,应该会教给我们自立的本领,未来成为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人家豢养的金丝雀。”

黄幼蕊叹了一口气:“姐姐啊,金陵女子大学听说是很好的,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因了抗战的严峻形势,国民政府已经迁去了重庆,金陵女大自然不能继续留在南京,据说已经与男校合并了,还有东吴女大也是类似,茫茫中华,放眼四顾,居然难以找到女子求学的地方,当然也是可以进入男女混校的大学,但那些学校毕竟不是专门为了女子而设,本来是男子的地方,女学生只是附带,难免感觉落寞,只觉得中国之大,却没有一个属于女子的学问殿堂。

因此在这样的时局之下,延安能够创办一所专为女子修业的学校,怎么能不让人振奋向往呢?可见延安是当今中国最为光明的地方,是□□的希望所在。

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随意漫谈着,张淑兰忽然说道:“我要把名字改掉,‘淑兰淑兰’,一听就是一副贤良淑德的小姐太太样,仿佛脑门上顶了一个牌坊,我要打破旧社会,就先从自己的名字开始,刚刚想了一个名字,叫做‘朝旭’,朝阳的朝,旭日的旭,我们女子,是东方的朝阳旭日,要照亮天地的,今后我就叫‘张朝旭’。”

黄幼蕊听了,眼睛一亮,拍着手笑道:“姐姐的这个名字改得好!为什么女人一定只能是月亮呢?我觉得女人才是太阳,是很温暖的,给大地带来光明与生命的太阳,未来的世界,应该是有女人参加的世界。”

张淑兰挑了挑眉毛,大声赞叹道:“幼蕊,说得好!”

旁边经过的人听着她们两个人的说话,仿佛也觉得有意思,咯咯地乐。

黄幼蕊想了一想:“淑兰姐,啊,朝旭姐,我也想改名字。”

张朝旭笑着问:“为什么呢?”

“我不喜欢这个‘幼’字,好像永远是幼稚无力,要听从别人的教导,自己无法主张什么,仿佛哪怕到了八十岁,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自己一共三姐妹,两个姐姐的名字都比自己好,大姐叫做“菊霜”,二姐叫做“柏翠”,虽然都是相当的传统,浓浓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中走出来的人物,然而毕竟还带了成熟的意味,菊花傲霜,松柏长青,再看一看自己,叫做“幼蕊”,是母亲四十五岁时生育的小女儿,名字里便带了一个“幼”字,而且还是“幼蕊”,当然是格外娇嫩了,可是太脆弱。

张朝旭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自己的这位小妹妹,虽然在同来的一群青年学生之中年纪最小,中国岁十八岁,若是按西方的算法,只有十七岁,可是很敏感很有想法,在她小小的头脑里,藏着许多心思,就比如对名字的解读,就很给人以启发,自己也已经发现,在中国的社会之中,其实是在世界各国里,女子都好像终生是孩童,永远是未成年,社会认为她们没有自主的能力,也不应该自主,自立自主只是属于男人,男人才是人,而女人只是女人,或者是孩子,是需要男人约束督导的。

因此对于黄幼蕊的要改名字,张朝旭很是赞成,便问:“那么你想改成什么名字?”

黄幼蕊想了一想,有些苦恼地说:“哎呀,我不知道啊!那么多好字眼,个个都很有意思,哪一个都比我的名字好,却只能选择一个,真的好为难啊!”

张朝旭哈哈地笑起来,自己的这个妹妹啊,虽然往往眼神幽幽的,好像揣着无限的心思,仿佛一个古典式的幽闺淑女,可是终究也有天真的一面,比如此时,她那孩子气便流露了出来,好名字太多,不知道该挑哪个,突如其来的自由也是让人有点无措啊。

张朝旭便道:“回去了慢慢地想,反正明天也不能立刻进学校。”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远远地听到外面的号声,黄幼蕊从炕上坐起身来,望向门口的张朝旭,张朝旭已经在洗脸了,从架子上的脸盆前抬起脸来,笑望着她:“幼蕊啊,两个黑眼圈,半宿没睡么?”

黄幼蕊抿嘴一乐:“朝旭姐,我想到了名字了!我叫做‘黄菲’,草木菲菲的菲,另外还谐音飞翔的飞,我要像鸟儿一样飞起来,展翅高飞。”

张朝旭点头:“好名字,黄菲,真的很好。”

说着绞干毛巾擦净了脸。

然后又叮嘱道:“快下来打水洗脸,许多人在那里排队,去得晚了,只怕一脸盆底的水都没得。”

黄菲听了,赶快爬起身来跳下炕,从网兜里拿出自己的小小搪瓷脸盆,撒开腿飞跑出去打水,而且她分明感到,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胃里简直在发疼了,昨天下午一两点在路上吃过了东西,之后就没有再吃饭,夜里又熬到那么晚,这时候迫切想要吃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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