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尖头曼贵妃与康克令西施
一转眼,又是两个月过去,四月中旬,桂林开始热了起来,千里之外的延安,天气也已是相当温暖。
这一天傍晚,又是有演出,许多人都去看,人山人海,胡瑾挤在人群之中,同其她人一样,伸长了脖颈,往台上看着,正在表演的秧歌剧叫做《夫妻识字》,鲁艺的演员正在活泼响亮地唱着:
“黑格隆冬天上
出呀出星星
黑板上写字
放呀么放光明
什么字
放光明
学习
学习二字我认得清……”
是一女一男的对唱。
胡瑾嘴角上扬,笑了起来,自从《兄妹开荒》之后,新的秧歌剧越来越多了,简直让人看都看不过来,其中尤其为大家所喜爱的,就是这一出《夫妻识字》,很是有趣,又配合了边区正在火热开展的识字扫盲运动。
要说这个识字班的事情,自己也是很赞成的,是应该普及一下基本的教育,边区文盲率相当的高,老百姓差不多都是文盲,在自己的家乡浙江,向来号称文教兴盛,江南出才子,也多才女,当然那是说的书香世家,不过普通人之中,耕读传家的也不少,到乡间去,只要不是特别败落的地方,乡民往往能识几个字,然而在边区,这都是不存在的,这是一个极其贫困,极其闭塞的地方,生活艰苦,在艰难的生存挣扎之余,人们对读书并不感兴趣。
台上正往下继续唱着:
“识字牌牌好比明灯一盏
牌牌上的字儿我记心间
什么字你记心间
这两个字儿叫生产
你把那生产讲一讲
万般事儿它当先……”
旁边有人热切地议论着:
“那个演刘二婆姨的,真是美得太!”
“嫽扎咧!”同伴重重点头表示赞成。
“是个女学生。”
“听说本来还是个千金小姐。”
“啊,大小姐呢!演人家的婆姨,也像模像样,好像米脂的婆姨。”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不用打问不用看。”
胡瑾头脑中倏地掠过台上那个女演员,叫做孙铮的,她的出身来历。
在投奔延安的女学生之中,孙铮很是有名,号称是从“宰相府走出的大小姐”,从清末到民国,家里都有人在政府里当高官,官宦世家,学问积淀也是很深厚的,父亲是前清的举人,孙铮在国民党的地方读过了中学,之后连出国留学都拒绝了,坚决要来延安,如今在鲁艺,是赫赫有名的演员。
这样一个身份背景的女学生,要来演一个陕北婆姨,确实是够不容易的。
然而她表演得相当好,即使在胡瑾这样一个对于艺术很爱挑剔的人眼中,孙铮的角色扮演也是可圈可点,素美、淳朴、健康、明朗,有旺盛的生命力,简直就是一个理想的青年农村妇女。
就在这时,台上的孙铮如同京剧念白一样地说道:“如果有人问我是谁呀?我就是刘二家的婆姨!”
那动作那眼神,还有那腔调,引起了下面观众一阵轰然叫好,掌声响彻半个天空。
胡瑾也笑起来,跟着一起拍手,孙铮真是不一般,把一个陕北婆姨的羞涩与自豪给演活了,而据自己所知,这个去年七月才刚刚来到延安的年轻女孩子,现在并没有结婚,她是怎么样能够揣摩出一个已婚的幸福妇人的感受?
过不多时,这一出短剧结束,台上又换了剧目,《钟万财起家》,胡瑾看了片刻,忽然想到,方才《夫妻识字》的那一句台词,倘若黄菲还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参加革命是为了争取独立的人格,如今又成了谁的婆姨。”
想到这里,她赶快摇了摇头,黄菲一去无消息,到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假如她果真回到了桂林,如今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此时的黄菲,正在梅林之间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与别人数羊的越数越是昏昏欲睡不同,黄菲越是点数数目,就感觉越有精神,如今自己已经有了七只羊,就在这个月,自己的薪水涨到了八十,虽然还没有拿到本月的薪金,然而实在欢喜,得到了经理的加薪通知,便马上去到乡下,买山羊,两只母羊,一只公羊,是去年秋天出生的小山羊,到现在早已断奶,与原本的两只五年龄的山羊相比,是很年轻的羊,最先买来的那两只羊,已经可称中年了,很快就要步入老年。
数了三遍羊,黄菲回到外面公寓,拿了一本书,回到梅林之中,坐在树下,在煤油灯的光亮之中,展开卷册读了起来:“……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不复能进。”
黄菲放下了书,抬眼望向远处,眼中隐隐似有泪光,玄奘的这一本自传,是当初经过西安时,在大慈恩寺附近买来,那个时候手头真是拮据,一路上售卖梅子和蘑菇,赚得的一点零钱,不够付旅馆费,然而当视线扫到这一本《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心不由得一动,便摸出仅有的两张法币,买了下来,之后每当白日里坐在路边卖梅子,便在日头的天然光线下面读这一本书,越读越有一种知己的感觉。
尤其是当读到这一段,玄奘在沙漠里断了水,几乎要干渴而死,黄菲总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实在是刻骨铭心啊,当时自己拄着一根木棒,孤独地行走在黄土高原上,就是这样一种景象,那一幅图卷通过这一段文字,又活生生地展开在自己眼前。
而读到后来,法师意外找到了水源,黄菲感到,简直前世今生啊,玄奘梦见了一个身材长大的神仙,提醒他继续前行,仿佛真的有神灵指引,出乎意料来到泉水边,而自己则是如同梦幻一般,打开了进入梅林的通道。
无论从学识的深厚程度,还是一路取经所需要的毅力顽强,黄菲知道,自己都不能与玄奘法师相比,只是时空相隔千年的两个人,在沙漠绝水这一段经历上,有如此深切的共鸣,很可以称为知音。
次日四月十八号礼拜二,黄菲又是照常上班,到了午间,她正要去吃饭,忽然有人招呼她:“黄小姐,一起去喝杯茶好吗?”
黄菲抬头一看,仿佛认得,她头脑中迅速回想,这才想起,是东妹姐的东主邹先生,在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穿戴十分堂皇,左手中指上套了一只硕大的蓝宝石戒指,黄金的戒托金光灿灿,两个人都望着自己笑。
黄菲毕竟在这半个交际场一般的地方做得久了,很多事情都熟悉,一看眼前的情形,就是金主访名花,胡丽莎、周曼妮她们都有过这种饭局,一般都是在晚间下班之后,赶快洗净了脸,重新描眉涂口红,收拾得清清爽爽,光鲜亮丽,乘坐了华丽的人力车,有时候甚至是小汽车,一路往顶豪华的酒楼餐馆而去,第二天回来公司,总是喜气洋洋,或者是脖颈手腕上多了金银首饰,或者是身上发散着馥郁的香水气息,那是桂林市场上新出现的进口香水,很贵的。
作为皮鞋柜台的销售明星,黄菲自然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有人约她吃饭,也有人送她东西,然而她都拒绝了,洁身自好,从不与那些富贵男子有这种暧昧牵连,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黄菲便含笑礼貌地回绝道:“抱歉,邹先生,公司有规定,午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之后马上就要重新工作的。”
所以自己是带了面饼和酱菜,午间匆匆吃过,就可以马上开工了。
邹先生毫不介意,把手一挥:“没关系,我会和你们经理说,不必担心。你不要多心,你知道我是有太太的,而且我信基督,对家庭忠诚,不会在外面有什么浪漫故事,这一次是我的朋友常先生,想要认识你,你知道,自从那一次小报事件之后,你愈发的有名了,常先生很仰慕你,想要认识你,仅此而已,大家吃个饭,交个朋友,以后如果有需要,可以互相帮忙,人在江湖,总是需要朋友的。”
他身边的那个男子忙说道:“是的,黄小姐,我很敬佩你的骨气,在广西敢说那样的话,是很难得的。”
黄菲与小报记者在百货公司的对话,已经传到了许多人的耳朵里,桂系虽然是军阀,毕竟也是站国民政府这一边,敌对**,她在这里直斥政府对边区的封锁,是需要相当勇气的。
邹先生在这里卖力劝说,常先生也不住地敲边鼓,黄菲实在难以推脱,只得说道:“那么要快去快回。”
假如是别人,自己才不会理睬,然而这是东妹姐的雇主,假如得罪了他,只怕东妹姐在那边不好过,好容易找到的一个银饭碗呢,三餐之中两餐有肉,早上总能吃到鸡蛋。
所以黄菲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回来。
见她同意了,邹先生果然去了经理室,与刘经理说了两句,很快便又出来,三个人上了小卧车,车屁股一路喷着烟,就往酒楼而去,是粤菜,每人一只烤乳鸽,是这家馆子的招牌菜,另外又上了五六盘,桌子上堆得满满当当,正当中一大盘通红的油爆河虾,漓江虾很出名的,黄菲不说话,低头只顾撕乳鸽一丝丝的肉来吃。
可是纵然她不想多说话,然而那两个人却一心引着她说话,仿佛是本能地猜得到她感兴趣的话题,谈论的都是政治,国民政府如何如何,延安**怎样怎样,还有日本、美国,黄菲虽然起初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但听到他们议论的都是正经事,便终于抬起头来,慢慢地说了起来,到后来居然侃侃而谈:“延安当然并不完美,可是在旧世界的这一边,也看不到希望,好像一个正在死亡的躯体,前景只有慢慢腐坏。”
邹千里和常桂廷相互对望一眼,笑了起来。
常桂廷笑着对黄菲说道:“黄小姐,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也很勇敢,不过恕我冒昧,似乎缺少中国传统的美感,好像不会羞涩。”
虽然倒是落落大方了,不过总觉得不像女人,如此热衷政治,善于谈论,简直好像个男人。
黄菲登时便想到了米脂的夏春荣,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气形成了旋涡,若是不当场反驳,这一件事于自己,心中是过不去的,黄菲于是脑子急转,想到一个说法,微微笑道:“我想起了《石头记》里,熙凤说的,‘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
那两个人登时都仰起了头,大笑起来,邹千里连连点头:“很是很是,美人原本应该是不拘一格的。”
所以要说当今女子的激进,倒也未必是从延安起的头,革命女性都要风风火火,甚至比男人还男人,其实往从前的书里翻翻,曹公笔下的熙凤就是这样的意见,拿腔拿调、扭扭捏捏,往好处说倒也可以是贤良淑德、闺门风范,不过总觉得小家子气,没见过大世面才有这样的做派。
说到这位黄家的三小姐,那可是去过延安,又在桂林城当销售明星的,要让她充作茫然无知、天真浪漫,那怎么可能呢?黄菲这样的人,骨子里是执拗的,不会对人低声下气。
到了这个时候,黄菲感觉这顿饭再吃不下去了,自己确实也已经是吃饱了的,于是便提出要回去公司,邹千里倒是并没有再拖延,很爽快地开车送她回去,他与常桂廷则是准备换个地方继续喝茶。
百货公司门前,看着黄菲走下汽车,关好车门,转身很快地进入公司大门,邹千里眼睛一眨,笑着问自己的朋友:“怎么样,这位尖头曼贵妃?与当年那位康克令西施不一样吧?”
常桂廷点了点头:“更有风骨,这样的人才适合当太太,守得住门户。”
康克令西施谈雪卿,十年前的风云人物,上海滩著名的交际花,黄菲售卖进口皮鞋,谈雪卿卖的是名贵钢笔,后来与豪门公子陈度相恋,谈雪卿有了身孕,到这时,这一场风花雪月的恋情便到了该结束的时候,陈家是不能接纳谈雪卿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康克令西施作正妻的,要进入家门,只能当妾,谈雪卿其实也是有傲骨的,坚决不为妾,也不惧怕陈家的权势,两边打了好大一场官司,最后和谈了,从此这一出浪漫戏剧便告终结。
常桂廷曾经评论:“看陈度,就知道贾宝玉是什么样子。”
没有才能,承担不起男人的责任,所以便一副叛逆的姿态,然而处处留情,从金钏到晴雯,每一个情人都如同谈雪卿,满怀了希望,然而终究是一场梦。
而黄菲之所以让人评价更高,是因为她似乎并不想走谈雪卿的老路,黄菲品性高洁,在百货公司一众售货员中是出了名的,无论是谁,举凡约饭或者馈赠物品,她一律拒绝,除了买皮鞋,男人根本没有接近她的机会,仿佛要一生以此为职业,作一个彻底的职业女性,只在社会上做事,不结婚的样子,虽然显得孤介,几乎有些乖僻,不过她的这个不愿依附于人,倒是很值得佩服的。
邹千里端着茶杯,笑着说道:“而且她还读过书,有知识有见解,这样的女子,正是好内助。”
就比如自己的太太白明珠,新式教育出身,读过大学的,确实很能够帮助自己,家事井井有条,外事也能撑住场面,所以邹千里对“女子无才便是德”很是不以为然,无知无识的女人或许更加俯首帖耳,然而缺乏见识,遇事便慌,能帮什么忙?女人不读书往往愚昧,而愚昧或者使人懦弱,也可能导致专断,明明自己不行,偏偏却要管事,而且相当跋扈,那可真让人头疼了。
谈雪卿是并没有读过许多书的,走到这一步,只凭借本能的聪明,黄菲则是接受了一定的教育,她从前读过政府的中学,到了延安之后,又进入学校,虽然**那边的毕业证书,国府这边不会承认,不过书总不会白读,黄菲是又有知识,又有节操,虽然眼前困厄,在百货公司卖皮鞋,但将来总有出头之日,会有一个好结果等待着她。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时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袋重,失手覆之,千里行资一朝斯罄。又失路盘回,不知所趣,乃欲东归还第四烽。行十余里,自念: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旋辔,专念观音,西北而进。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不复能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耳。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苏息,得少睡眠。即于睡中梦一大神长数丈,执戟麾曰:“何不强行,而更卧也!”法师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彻。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苏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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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尖头曼贵妃与康克令西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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