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逃亡前夕
六月二十五号,是端午节,黄菲原本是打算这一天好好地过,买两只粽子来吃,一只甜的,一只咸的,早上吃咸的,当早点,晚上吃甜的,作夜宵。
若是依黄菲的内心,真是想要自己包的,平乐的粽子与别处不同,讲究用黄金柴的灰水来浸泡糯米,这样煮出来的粽子就会是金灿灿的颜色,如同撒了金粉,尤其是甜粽,一定要这样做的,或者就是用稻草灰的水,不过詹妈妈是说:“顶好用黄金柴,更香些,有山里的野气,况且又能做药,倘若是胃疼呢,抓一小捏泡了水,喝了就好了,黄金柴啊,可是好东西,咱们乡里人的宝。”
至于稻草,“虽然铺床是好的,不过倘若说到煮粽子,还是黄金柴更好些,只是如果没有黄金柴,也少不得只好用禾草灰。”
黄菲从小在乳母的家中,吃的就是这样的粽子,每年端午包粽子,她也跟着上前,取一片粽叶,折成一个兜,似模似样地往里面放糯米,这一个她亲手包的粽子,照例是归她来吃的。
后来回到了县城里父亲的家,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也是吃粽子,是厨房里包的,材料都说很是讲究,咸粽里面除了上好的排骨,还有海米金钩,吃在嘴里,不但有陆地的气息,还有海洋的味道,口味相当丰富,这在詹妈妈那里可是不曾有过的,能有五花肉,就是隆重了,吃这样肉粽的时候,詹妈妈还说着:“这都是托了幺姐的福!”
只是自己吃着父亲家里的粽子,总觉得不如詹妈妈那里的鲜美,母亲叹息着解释:“可能是黄金柴不够新鲜,不是人家从山上现采来的。”
年幼的黄菲便也以为是如此,很是梦想着能够重回乡间,到山上去采来大把的黄金柴,烧了灰泡糯米,包粽子。
如今她虽然是住在桂林城中,然而梅岭上除了野生的梅树,也有大片的黄金柴,黄菲从前在山间寻找食物,一眼便认了出来,黄金柴与黄荆长得很像,不过叶子边缘多有锯齿,叶片正面是绿的,背面颜色淡些,就是自己童年一直看着的黄金柴。
到后来自己回了县城,有时候乳母家里来了消息,东妹会捎来一把黄金柴:“天热了,给你熏蚊子用”
黄菲偷偷地找了一个铁皮盒子,晚间把黄金柴放进去,划着了火柴点燃了,觉得比蚊香的味道好许多,后来给宁妈妈发现,当即都给抄了去,让不许再点火,怕把房子都烧着了,所以即使离开了乡间,黄菲断断续续也依然能看到新鲜的黄金柴,幼时的记忆不曾淡去。
因为有如此大片的黄金柴,黄菲要做灰水粽,便是得天独厚,桂林城里的人要做这样的粽子,还要出街上去买,自己完全不必,到山上采一把就好,不需要花钱还是次要的,最宝贵的是那种趣味,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无忧无虑。
只不过心中描摹得虽然是美好,真要这样做,却很是为难,实在没有时间,虽然为了这个“焦土抗战”,人心已经动摇起来,然而百货公司照旧是开门营业,黄菲每天要去公司的,工作时间非常长,从早上到深夜,想要包粽子,根本没有时间,简单煮一点饭都是匆匆忙忙,何况包粽子那样细致的活计,所以粽子只能从外面买,黄菲想的是,这一天的清早就不必烧饭,到外面买一只咸粽来吃就好,晚间下了班,回家路上再买一只甜粽,吃过之后再看一阵书,就可以睡了,这一天便是以粽子开端,又以粽子结束,很是完美。
端午这一天的早上,她确实是执行了原本的计划,在街头的小摊上买了一只鲜肉粽,一边走一边吃着,不等到公司,已经吃完了,喝一点水便可以出到柜台,迎接顾客。
然而当晚的甜粽设想则是全泡汤了,因为就在这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刘腾匆匆过来,通知几层楼的售货员:“赶快把柜台里的东西都打包好,今天的营业到此为止。”
众人都大惊失色:“经理,怎么了?”
刘腾紧皱眉头:“张长官已经下达命令,即刻疏散,老板刚刚通知下来,公司要赶快搬迁,你们快快把自己柜台的货品整理好,就可以回去了。”
他转头又对顾客说:“好了,先生少爷,太太小姐们,公司现在就打烊了,请各位也回去准备一下吧,等过一阵日本人败退了,我们再重新开业,到那时欢迎各位再次光临。”
本来还人头攒涌的公司之内,登时“轰”的一阵声响,仔细听来是许多人的议论:
“怎么办?怎么办?桂林真的守不住了吗?”
“那我们一定要逃难的咯?”
“当初好容易来到这里,如今又要走日本鬼子么?”
许多人的话声汇集在一起,就如同炸了窝的蜜蜂。
小时候,黄菲捅过蜂窝,当时那一窝蜜蜂全涌了出来,黑压压一片,如同酝酿了暴雨的乌云,原本的嗡嗡嗡汇成一处,便成了轰轰轰,好在东妹那时就在不远处,见此情形,一把便拉了自己向山下飞跑,两个人撒开四条小短腿狂奔逃命,总算没给蜇得太厉害。
那一次经历让黄菲印象深刻,虽然这么多年来,记忆已经没有那样鲜明,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往事清晰浮现,恍然又回到了现场,公司内人们的议论声,就如同扑面而来的蜜蜂,一团黑雾蒙蒙。
眼见百货公司都已经要关门结业,显然局势紧急,于是不待经理和销售员们多加劝说,顾客们很快便轰然而散,公司内的销售小姐们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吃午饭,匆匆便将柜台内的商品装箱打包,全都送到仓库,就这样一直忙碌到下午四点多,这才将公司内有价值的物品整理完毕,
六月下旬天气热啊,这一天早上,黄菲看过寒暑表的,华氏七十八度,到了正午,大约已经超过了九十度,现在即使日光能够稍稍缓和一些,仍然是热,又是搬货,很需要用些力气,人的汗水就止不住地顺着面颊脖颈往下流,把原本扑得均匀的香粉,都冲刷出一条条淡淡的痕迹。
见公司之中已经空荡荡,刘腾各处又查看了一遍,把手一挥,终于发了话:“诸位辛苦,赶快各自回家里去吧,从现在开始,不必上班了,这个月的薪水,现在就去财务结清。”
一众柜员其实也早已心如火焚,从六月十六号,桂林就开始疏散,只是公司毕竟家大业大,不容易这样短暂便做出决定,虽然犹豫,却也一直挺着,观望风向,以为或者情势不至于那样危急,**竟然赢了,也未可知,因此便一直维持开门营业,然而到了今天,第四战区的司令长官张发奎,向桂林各团体代表发布了即刻疏散的命令,商会自然是给通知到,百货公司的老板终于决定下来,要关闭公司,转移货品,销售员们原本就是勉强镇定心思在上班,到了这时候,眼看连公司都关了门,内心自然更加慌乱,巴不得一步就回到家中,赶快商量逃难的事。
然而终究要把当天最后的工作收尾,否则倘若立刻夺门而出,可想而知本月的薪水就没了,之后公司再次开门,也不会给雇佣,不到万不得已,人总要留一些后路,所以一个个便强忍着焦躁,在这里打包物品,到这时终于完毕,所以几十个销售员便蜂拥到会计室门口,一个挤着一个,拼命往里抢,出纳的桌前转眼间便给一群人围满,崔珍珠的眼前伸着一只只手,都在向她要钱:“我这个月的薪水!”
这么多的手让崔珍珠觉得眼前发花,她定了定神,埋头看着桌面上硕大的账本,一个一个地给拿钱:“丽莎,四十三元,另加十元礼金……曼妮,四十七元……”
公司在这个时刻很是仁义,每个人在当月薪水之外,还另外发给十个大洋作最后的纪念,也就是遣散费。
纵然崔珍珠头脑迅速,手脚麻利,这么多人的逃亡津贴,也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发放完毕。
当眼前的人影终于散去,崔珍珠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最后一个人,这个时候只有她还站在这里,稳稳的,不慌不忙。
崔珍珠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虽然本来不想笑,但仍然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尽量保持礼貌:“黄菲,你可真是不着急。”
黄菲笑了一笑:“反正也不差这一刻半刻。”
莫非早几分钟回家里去,从此便太平无事了么?
崔珍珠轻轻点头:“也真像你说的这样。”
然后伸手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纸包,下午匆匆封好的薪金,另外本月薪水计算的单子也放在里面。
黄菲接过钱来,向崔珍珠道了谢,又互相道了珍重,便转身从从容容地离去了。
见她走了,会计室内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两位会计师都已经走了呢,崔珍珠这才感到真正的放松,伸长了胳膊,张开嘴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终于轮到自己下班了,然而她的心情马上又沉甸甸的,之后会怎么样呢?不过无论如何,现在要回去了。
就因为当天的这一场变故,打乱了黄菲所有的安排,这一天她回到家中,已经是将近六点,坐在椅子上倒了一杯水来喝了,黄菲听到了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这才恍然记起,从中午到现在都没有吃饭,只因为心如油煎,胃里便也好像给火烧着一样,居然没有感觉到饿,到现在终于稍微安定下来,肠胃便复苏了,提醒着自己有多么的饿,这个时候再冒汗,就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虚汗。
到这时黄菲也没有心思出门去买粽子,她关好窗户,来到了梅岭之中,走到一棵树下,从树枝上取下一只竹篮,篮子里有十几只蛋,是野鸡蛋,是上一次休息的时候,自己在草丛之中找来的,这个季节,野鸡四处下蛋,倘若是有些经验的,很容易便可以找到,一窝七八只蛋,甚至十只蛋,找到一两窝,就够自己吃一个礼拜。
得说自己在延安,虽然没有“练成铁一般的身体,铜一样的精神”,却终究是有收获的,就是山林野地里生存的能力,比如辨识野菜蘑菇,还有在林子里下套子,抓野鸡逮兔子,既然知道该在什么样的地方套野鸡,自然也晓得怎样辨认野鸡的足迹,跟踪寻找野鸡的窝,春夏的时候,找到了蛋就是一窝端,心里非常满足。
黄菲转过头来,视线落到了不远处那一小块菜圃上面,在延安,自己也学会了种地,无论是种菜,还是种麦,都是可以的,只不过倘若是种植小麦,磨面费力,况且也没有时间,便只是种了一些蔬菜。
虽然是幼年寄养在乡村,也曾经为此很是哀怨,不过到了延安,黄菲回首从前,发现即使是这种伤感,也是有“阶级”的,对比其她的小姐少爷,自己当然很是受了磨折,不过相对于东妹这些村子里的孩子,自己依然是一位“小姐”,虽然也曾经自傲地数说自己会做的农家事,打猪草、拾柴之类,然而黄菲知道,那不过是觉得有趣,并不是一定要做,只是看着别人做,以为很有意思,便也过去凑热闹,其实无论是詹妈妈还是自己,都不把这些当做是自己必须要完成的工作,东妹她们就不一样,乡村中的孩子,这些是一定要干的,一双小手也是很重要的帮手。
因此虽然也懂得一些,却不过是表面而已,真正学会了这些事,还是在延安,与女大的同学们一起开荒、纺线,到这时黄菲已经可以毫不心虚地说,这些事情自己都能做,很是自豪的。
而当她在梅岭耕种狩猎的时候,每当有所收获,便不由得要感激当初女大的生活,倘若不是在那时候学会了这些本领,即使能够来到梅岭,面对这一片山林,看着里面的野鸡兔子,也是束手无策,吃野蘑菇都怕中了毒,倘若竟然要为此而挨饿,实在很感觉冤枉。
虽然感慨良多,不过这些念头在头脑中停留的时刻并不久,黄菲一转念便回到了现实,肚子饿啊,赶快填饱肚皮要紧,她于是匆匆磕开一枚野鸡蛋,在碗里搅散之后,与昨晚剩下的米饭一起在饭盒里煮,还放了几条青菜,做成青菜鸡蛋烩饭,这就是自己迟来的午饭,还合并了晚饭。
半个小时之后,黄菲已经坐在了外面房间里,将碗筷放在桌子上,开始吃饭,窗户打开来,外间世界的气息便传入进来,街上一片闹哄哄,虽然不久前刚刚疏散过一次,然而听那人潮声浪,倒仿佛桂林城内的人更多了一样,在敌军攻城的前景之下,居然格外热闹。
不过黄菲也知道,这种仿佛是热烈的气氛之中,满含着不安,虽然听不是很清楚,然而也能够猜得到,人们说的都是这类的话:
“你们走哪里啊?”
“那个地方鬼子是不是一定不会去啊?”
“什么时候走啊?”
“怎么走啊?”
“要带多少东西啊?家里的箱子柜子怎么办呢?”
黄菲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顺了顺喉咙,吃烩饭居然都吃噎了,自己实在是饿了,吞得稍猛了些,梗在了食管里。
虽然在公司里表现得很有些超脱的样子,不过到了现在,想到不久之后很有可能必须离开,黄菲的心情也并不轻松,这一路的辛苦啊,想一想就头痛,而且前路茫茫,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练成铁一般的身体,铜一样的精神。——谢冰莹《从军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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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逃亡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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