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请喝一杯梅花茶
十二月三十一号,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清早天空中便堆着暗云,到了午后,果然下起雨来了,黄菲还有最后两块木板没有卖出,看着这样的雨,正在犹豫,那一把旧伞已经破了,本来想要买伞,还没有来得及买,就遇见了雨天,木板淋雨不是很好,自己是该马上回去呢,还是在雨中再等一等客人来询问?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头顶的雨停了,眼前却依然能看到密密的雨帘,黄菲感觉有些奇怪,抬头一看,原来头上忽然间撑了一把伞,目光沿着拿伞的那只手臂瞧过去,是一个年轻的军人,军服虽然有些破旧,然而五官俊朗,肩头佩戴上尉肩章。
“呀,是你!”
黄菲片刻便认了出来,是钟上尉,从凌云回来桂林,路上搭的车就是他负责押运的物资,当时士兵问他可不可以多载几个人,他看了看便答应了,路上虽然说话不多,但很得他的照应,只是分别后便不曾再见。
军官望着黄菲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黄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然后他看了看天:“这雨似乎还要再下一阵,你还要继续守着摊子么?”
黄菲不好意思让他一直为自己撑伞,现在的情形显然是,这位钟上尉要为自己遮蔽风雨,如果自己说要卖完木板才回去,他是不会转身离开的,若是让他继续撑伞,便有些太不知体谅,反正今天也只剩这两块木板,于是黄菲便道:“这样的天气,想来也没有人来问,我回去了。”
于是她弯下腰来,将那两块木板抱了起来。
军官一见,马上便说:“我来吧。”
伸手便来接。
黄菲摇头:“不必,我能做的。”
然后手臂腰间一用力,便将木板扛在了肩头,向前稳稳地走去。
军官见此情景,也不便再说什么,只紧随在她的身边,高高地为她撑住伞。
从街边到黄菲的住所,大约半个多钟头的路,或许军官想到,黄菲扛着木板,在这种要用力气的时候,只怕没力气说话,便没有和她聊什么,一直到了公寓的门前,两个人都没说几句话。
黄菲将木板放下来,取出钥匙开了门,转头一看那位上尉,见他大半边身体都已经给淋湿,原本已经拟定的主张便感到说不出口,这种时候要怎么说出“谢谢你一路相送,现在我到家了,请你回去吧”?
上尉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不准备请自己进门,他倒是不以为怪,笑了一笑很轻松地说:“黄小姐,原来你是住在这里,既然已经回到家,我也就安心了,我还有一些事要办,今天先告辞了。”
然后转身便走了。
见他快步离去,身影在雨中迅速缩小,黄菲这时候倒是感觉有些过意不去,本来还在为难要怎样拒绝,然而这个人实在很是善解人意,不等自己说明,便已经领会到,提前说明离开,不让自己为难,这反而让自己感到更加亏欠。
黄菲怔怔地站在那里望了一会儿,见对方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子,这才回过神来,推开门来,将木板拖进厅中,反手闩好门。
回到自己的地方,黄菲定了定神,先找出干爽的衣服换上,自己的衣衫虽然只淋湿了一小片,穿在身上毕竟湿漉漉的难受,今年冬季的桂林,倒是没有怎样下雪,然而这一阵不时地下雨,那雨水都冷得如同冰一样,仿佛冰雨,落在人的身上,好像冰做的针扎在皮肉上,非常的冷,因为冷而感觉到疼。
然后,黄菲才点起蜡烛,又在炉膛里点着了火,厅里面亮起蒙蒙的光,又因为柴炉逐渐升腾的热力,房间里便显得温暖了。
黄菲坐在饭桌边,手撑在腮上,怔怔地回想着方才的一幕,简直好像小说电影中的画面,雨天,一个清秀俊逸的男子为一个女子撑伞,护送她到想去的地方去,烟雨蒙蒙之中,两个人的身影显得非常的美,非常的有诗意,这样的相遇,果真是十分浪漫吧,资产阶级的罗曼蒂克,很有些虚幻,却也有一种微微的迷醉。
黄菲的头脑中散漫地浮想着,景斌的影子一掠而过,接着慢慢升起的是姚鹏的面容,与钟上尉的影像并列。
景斌与他们都是不一样的,不仅仅是因为,景斌是一个拿笔杆子的,而那两个都是军人,也是因为景斌与自己是倾心相恋,而自己对那两个人,都并没有太多触动。
然而此时,或许是因为无聊,也或许是出于寂寞,总之在这样一个单调的雨天,黄菲忽然间发生了旖旎的联想,姚鹏与钟上尉,有怎样的不同呢?一个是八路军,一个是**,政治上的分歧显而易见,另外便是,姚鹏虽然五官端正,不过皮肤偏黑,而钟上尉则比较白净,眉眼比姚鹏秀气一些,姚鹏一脸正气,一看就是一个相当正直的人,而钟上尉仿佛多一点人情味,有人间的况味。
本来对于国民党军,黄菲观感不是很好,桂林没有陷落的时候,有伤兵在戏院打架,吵着要看免费的戏,道是没有他们在前方流血,桂林城里的太太老爷们哪里能够坐在这里安稳看戏?
要说这些士兵,功劳是有的,很应该酬报,不过像这样强索硬要,便有点专横,戏院里看戏的不仅仅是达官贵人,也有普通市民,辛苦了一整天,到戏院散散心,却也受到如此惊吓,实在无辜,很难设想八路军战士会这样提出自己的要求。
这只是小小一例,国民党军的其他做派,更加提不得了,本该是小说戏剧才有的情节,却搬到了人间。
不过这位上尉不是这样的气质,他显然读过书,很斯文的,说起话来很是客气礼貌,对人也很体贴周到,没有军阀队伍里常见的粗暴强横,俨然便是污浊空气中的一股清风,因此便让人回味无穷。
黄菲想着想着,便回到梅林之中取出本子,在上面沙沙沙地写了起来,还在下午的时间,就开始写日记,这在自己可是很少见的,而且还写了这么长一篇,都是钟上尉与姚鹏的对比,还有当天那一幕场景的记叙,写完之后黄菲从头读了一遍,不由得哑然失笑,自己简直好像十几岁的少女,在朦胧的春季发痴。
第二天便是一九四六年的元旦,新的一年开始了,黄菲这一天是独自过的,准备一月二号要出卖的木板,梅林中只听到一阵锯木头的声音,丝毫也不浪漫。
旧历年之前,天气都是非常冷的,黄菲本以为这一年过了除夕会好些,哪知依然相当的冷,就在初一的时候,温度又是陡降,冰雨夹着雪花从空中飘下,日色也暗淡,让人一望天空,便感觉心情压抑。
二月十二号是正月十五,虽然是元宵节,黄菲却也没有在家中安闲地过节,又是背了几块木板到街头去卖,接近午间的时候,木板已经卖完,她有意无意转头向街角一望,便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立在那里。
是钟上尉,自从那一回雨中送自己回家,他便时不时地来这里,到来也不说话,就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也看不多久,往往不过是十分钟八分钟,便不见了影子,也不是天天来,有时候三四天才遇见他,想来部队里事情忙,并不能像电影里的多情阔少一般,每天什么都不做,大把大把时间就花在浪漫上,普通人只是抽空才能钟情。
这一天毕竟是元宵节,黄菲感到,无论怎样也该说句话,便将扎束板材的麻绳缠绕起来,揣在口袋里,向对面走了过去,来到钟上尉的面前,笑了笑说道:“上尉,元宵快乐。”
军官也笑起来:“黄小姐,给你拜个晚年。”
除夕和初一都没有见面,之后再相见,也没有说话,这是两个人彼此间第一次贺年,算起来还是那一回雨中送行之后第一次说话。
黄菲含笑道:“过年的时候,队伍里有假放吗?回家去了么?”
上尉一笑:“回去了几天,不过部队里面事务多,日程紧,所以在家里住不过住了三天,便赶快回来了。黄小姐,你呢?”
黄菲道:“我就在这里。”
“哦,是这样……”
军官本来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忽然间眉头微微一皱,侧转了头用手掩住嘴,轻轻咳了几声。
黄菲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病了么?”
上尉连忙收住了咳嗽,笑道:“没什么,回到家里见了亲人,难免喝了一点酒,我是不习惯喝酒的,容易醉,醉后不留神便着凉了,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黄菲想了一想,终于说道:“上尉,如果有时间,请到舍下喝杯茶吧。”
半个多小时之后,军官已经坐在了黄菲公寓的客厅中,就在炉边,将木柴一块块放进去,又点着了火,用一把旧杂志当扇子扇着,让那火燃烧得更旺一些,一边点火,一边笑着说:“还是烧这样成块的木头畅快,倘若是树枝,虽然也能燃起来,总觉得火焰不很壮盛的样子。”
黄菲将水装进饭盒里,闻言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这个人说话很有意思,自己也有同感,大块大块的木柴点起来的火,便有一种壮丽感,干树枝的篝火虽然也能够很热烈,在夜风中摇曳跳动,也是活泼的,不过比起木柴的火,终究少了那一种气魄。
听了黄菲的感言,上尉笑得眼睛弯起来,如同两只新月,两个人便聊起来:
“百货公司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初三的时候,我见到以前的老同事,她说要到内地去了,在这边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就是崔珍珠,说要去云南四川碰碰运气,全家人一起走的,桂林如此残破,已经少有财务方面的职位给人做。
黄菲转而问道:“部队里面的供给还好么?”
上尉摇头:“社会民生米珠薪桂,队伍中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这一阵有了美援,好歹饭里面不必再掺沙子。”
所以黄菲的公寓角落堆的那高高一堆的木柴,都是成块的好木头,这在当今桂林也是难得的了,能找到这许多整齐的木柴,就很给人钦佩。
一提到美国援助,黄菲心里就咯噔一声,然而在这样的场景不好深想,走神是不太礼貌的,于是她便抛开这件事,继续随意地聊着:“钟上尉,你是哪里人?”
“老家桂平。”
“啊,我的乳母就是桂平人,从小我就听她唱昱仔,还总是说桂平的西山,很美的。”
上尉登时眼睛一亮:“我作学生的时候,每年春秋天气好的日子,学校郊游,必然去西山,每次游了西山,回来后先生便要我们写西山游记,一年至少去两回,游玩很是开心,写游记是个苦差事。”
他笑起来不像一般男人那样豪爽,哈哈哈地笑,而是咯咯地乐,有点像是女子,又俏皮又斯文。
黄菲噗嗤也笑出来:“一定是绞尽脑汁吧?”
景斌从前写稿子,就曾经说过,“简直好像要把脑浆都熬干一样”,黄菲自己学习作文的时候,自然是费力,可是景斌这样聪明有才华,也是如此,可见写作确实是很耗脑力的,也就难怪钟上尉会愁眉苦脸。
上尉笑得更加开心,眼睛都眯起来:“我把旧作改动几个字,便充作新文给先生交上去,已经过了半年,又是那么多学生,先生哪里记得呢?少不得便给我混了过去。”
见他如此狡猾,黄菲不由得更加要发笑:“啊哟,这样都可以?”
上尉笑得有点腼腆:“那个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便这样糊弄先生,后来给我母亲发现,很是不高兴,告诫我不可以这样投机取巧。”
黄菲赞叹道:“伯母真是一个明礼义的人。”
上尉点头说:“是的,母亲出身书香门第,我父亲早亡,姐弟几个都是母亲教养成人,母亲一直勉励我们,要清白为人,后来抗战了,我投考军校,她也十分支持,要我忠诚服役。”
这个时候,饭盒里的水烧开了,黄菲取出两只茶杯,冲了两杯茶水,其中一杯递给对方。
这个青年人接过来,看着热水之中漂浮着的粉色白色的花瓣,笑道:“是梅花茶。”
黄菲一笑,说:“我这里只有这种茶,喝起来味道也还不坏。”
梅林之间自然多的是梅花,黄菲是不肯在外面买茶叶的,每年的春季,她采摘了鲜嫩的梅花,晒干之后储存起来,用作一年的茶饮,有一股幽香,也清新淡雅。
上尉含笑道:“我也喜欢梅花作茶。”
茶水晾得稍凉了一些,他喝了两口,转头望着四周,忽然间发现了一个问题:“黄小姐,你家中只有这一个饭盒烧水煮饭么?”
黄菲很是淡然:“是啊,我觉得蛮好用,家中物件少一些,整理起来也方便,免得东一口锅,西一只壶。”
上尉微微皱眉:“虽然黄小姐是个淡泊的人,不过只是这样,会不会有一点太简单了呢?烧水的壶总该有一只,而且这样的饭盒虽然煮粥煮汤便利,不过要煎炒便为难,总是吃粥面,难免有些单调。”
每天卖木板,莫非还是没有钱买锅?光复之后的桂林,虽然物资艰难,不过铁锅水壶还是可以找得到的,如果实在是没有,自己可以在部队里为她找来,美**用小铁锅,煎蛋炒青菜都很好,只是黄小姐品性清高,怕她不肯接受。
黄菲一笑:“其实也还好,已经习惯了。”
在公司里当店员之后,经济境况改善,并不缺买锅的钱,倘若真要买,十口锅也添置得起,放在梅林之中,逃难时也不怕丢失,黄菲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黄土高原那一段路上,与这只饭盒相依相伴,而且延安的生活本身便是极其朴素的,那个时候拿着这种饭盒,也不过是煮小米粥白菜汤来吃,哪像现在这样,居然可以煮蛋花汤,夏季里差不多天天可以吃荷包蛋,在延安的时候,哪里能够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伙食?延安的三年,为她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到这时,黄菲蓦然想到一件事:“啊,钟上尉,真是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你的名字了。”
搭车的时候,询问过对方的称呼,不过到现在只记得姓,名字已经模糊了,毕竟那个时候以为,今后不会再见了,不是会长久保持联系的人。
上尉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我叫做钟坤,就是乾坤的坤。不过黄小姐,我记得你的名字。”
这就好像自己读过的一篇外国小说,人人都看到太阳,但太阳不必看见每一个人,不过钟坤并没有什么不满。
黄菲的脸则是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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