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索薪
八月下旬,暑假结束,学校重新开课,学生们来得零零落落,然而教yuan们却依然要登上讲台。
到了这个时候,荆州已经开始安定下来,进驻各处的解放军,大家也已经渐渐看惯了,确实是纪律严明的,于是便逐渐恢复了秩序,安定了情绪。
因为对**的恐慌正在消退,另一件事便提了上来,便是薪水,自从五月里发过一次三月份的薪金,到现在八月末了,从四月到七月的薪资全都没有发放,这还是说的五折后的月薪,倘若算上历来的欠薪,不知亏了多少,战争持续了三年多的时间,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人原本并不丰厚的家底早已耗尽,再不能支撑,于是大家聚在办公室里,一个话题就是索要薪金。
“四个月的薪水还没给,家里实在没米下锅。”
“问过校长了没?不指望拖欠的那五折,能把余下的一半发下来,已经是谢天谢地。”
“已经问过了,校长说她也不是很清楚,去找过军管会了,那边暂时没有答复,倒是也能理解啊,刚刚‘解放’,凡事都乱着,一场仗打下来,又是伤又是病的,本来就一堆的麻烦,哪里还能顾得上我们?”
“莫非就这样熬着?几天不吃饭,要饿死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慧坚咬着牙道:“不如我们集体找军管会请愿,起码先要到七月的薪水,七月就‘解放’了,我们在那时也算是**的人,找她们要钱,总不能不管!”
家里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亲戚朋友都是一样的困窘,借不到什么,同僚们倒是都患难与共了,很有同事的情谊,比如梅思,寄宿舍院子里种的小菜,有时会拿一把给自己,起码能熬一点菜汤,然而终究是杯水车薪,况且只喝菜汤,纵然不至于完全饿死,饿得半死也是苦痛,自己实在看不得两个孩子脸上都是菜色。
因此刘慧坚便想,去向**的军管会提出请求,她也知道,单凭自己一个人,只怕是不行的,所以便想着找同事们一起去,毕竟大家也都是忍耐已久,再这样拖着,便要把人拖死了。
此时她这样一说,一众□□们的情绪便也激动起来,游国昌两只眼睛放着光,站起来激昂地说:“对,去找军管会,集体请愿,□□毕竟不是神仙,不用吃饭就能饱了的,如今是**当家,找她们要钱!”
大家纷纷应和,朱光屏这个时候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纵然是一起去军管会,总要有人主持这件事,见了那边的长官,由谁出面说话?”
一问到这件事,众人方才的热情瞬间降了下来,全都闭起嘴巴不说话,要么转头望向窗外,要么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
梅思瞧了瞧大家,想了一想,终于慢慢地说:“或者我去说吧。”
她这一句话讲出来,所有人的视线登时都投注到她的身上,梅思一瞬间仿佛能听到那“刷”的一声响,同僚们的眼神显然是说:真难得啊,这种事情居然有人肯当出头鸟!
片刻之后,办公室里终于有了动静,刘慧坚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拍着她的肩膀说道:“梅思啊,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你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和你一起去,有了事情大家一起担着,不会让你一个人扛。”
其她人也纷纷说着:
“是啊,梅小姐,你尽管放心,这是大家的事,不会都推到你一个人身上。”
“梅先生,多谢你肯担这样的重任。”
张宏远坐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憋得脸红脖子粗,两分钟之后终于说道:“我也一起去说!”
众人的视线“嗖”地一下又转到了他的身上,鼓励的声浪再一次涌起:“宏远啊,真亏了你有担当,有你一同去,就更把握了,不至于人单势孤。”
替梅思分散一下风险,免得军管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
李秀第撸起袖子:“我们现在就写请愿书!”
于是先打草稿,从旧作业簿上撕下来一张纸,一片喧嚷声中,梅思用铅笔飞快地记录,写成初稿,其她□□往那纸上一看,都不认识,全是各种古怪的符号。
梅思便给大家读了一遍,闹哄哄议论纷纷之中,又修改了两遍,最后定稿,找了两张白纸,又研了墨,梅思用毛笔蘸了墨汁,在那纸上工工整整地便写起来,落款是:江陵县立小学□□全体
当天晚间,寄宿舍之中,张宏远有些为难地和褚爱莲说起:“今天写了请愿书,明天大家都不上课,要去军管会集体请愿索薪。”
褚爱莲点头:“早就应该这样办了,一直不支薪,让人怎样活呢?”
见褚爱莲并不反对,而且还支持,张宏远的心便也安稳了些,又说道:“明天是我和梅思两个人代表大家发言。”
一听到他这一句,褚爱莲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一张脸瞬间白了,转而又胀得通红,胸中涌起一股气,登时便要激动起来,然而她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强抑住那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为什么你要去说?有她一个人,足够了,你也是读过书的,岂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伙着大家一同去,倒无所谓,‘法不责众’,可是若是出面说话,便要仔细斟酌,军管会的人未必会记得哪个人来了,却一定记得是谁出头露脸发言,你一向挺稳重的,这一回怎么这样急躁?”
听到她这样的责备,张宏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额头上青筋都迸了起来,磨着牙哼哼了几声,终于粗着嗓子顶道:“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这种时候怎么能躲在女人身后?本来便是应该由男人来承担,都推给女人,算什么本事?我就不信,那军管会还能吃了人?不是口口声声人民的军队吗?难道我们这些□□就不是人民?况且你这些日子不是和她很是要好?姐姐长妹妹短的,这种时候你把她推到前面去,你也忍心。”
张宏远前面的话倒还罢了,后面这几句实在太诛心,刺激得褚爱莲面上简直能滴出血来,噎了片刻,才终于找出话来说:“又不是我要她去,她若是能够和别人一起待在后面,自然是好,如今是她自己要冲到前面,又能怪谁?我是一心为了你,你倒当做驴肝肺,须知你不是一个人,你是有家的人,我这肚子里已经……你若是有什么闪失,让我怎么办?”
褚爱莲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张宏远一时也没了话讲,蔫头耷拉脑,不作一言,过了片刻,勉强说道:“你怎么不早说?虽然是这样,我话都已经说了出去,这时候要反悔,惹人笑话,今后在同事面前也没法做人。你放宽心,未必有事。”
褚爱莲也明白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有用,只得听天由命,她有几个同学思想□□,听她们说,**很不错的,施行的是千百年人们向往的“仁政”,张宏远纵然去了,或许也不会有大事。
第二天八月三十号,全校停课一天,□□们清晨在校门前集齐了,便簇拥成一团人,往江陵县军管会走去,本地刚刚解放,原本国民党的县政府自然不能再管事,地方上一切行政事务,都暂时由解放军的军管会主持管理。
来到军管会,便要求见这里最高的负责人,听说是县里小学校的□□团体,想到解放军内部出了名的“重视知识分子”政策,值班军官当即报告了营长,营长万云龙便出来接见,梅思望着这位从里间走出来的军官,三十几岁的年纪,身材高大魁梧,非常健壮,国字脸,浓眉大眼,典型的英雄形象。
这位万营长一张嘴便是满口的北方腔调:“各位先生们,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听到他的话,梅思从恍然之中清醒过来,回到了当下,定了定神,张口道:“万营长,我们县立小学校已经欠薪四个月,而且薪水还是打五折,到现在已经实在难以坚持,所以希望政府能够补发薪资。这是我们的请愿书,请您过目。”
说着,从皮包里取出那一份请愿书,双手递给了万云龙。
万云龙接过那两张纸,视线草草刷了一遍,先不说这上面的文辞儿,字是写得挺好看,不愧是读书人,看看人家这笔字,肯定是练过的,咱这大老粗就比不了,贫农出身,到了队伍里才学的认字,到现在有时候还写别字,写出的那字也是又粗又丑,和人家的根本不能相比,放在一起给人看,一定会招人笑的。
看过了之后,万云龙把请愿书往桌面上一放,爽朗地笑着说:“你们这封信,我收下了,不过我也没有权力处理,等我往上面汇报,由上级首长决定该怎样办。”
梅思皱了皱眉,刚要说点什么,旁边张宏远急了,一步跨到她前面,高着嗓子辩道:“长官,你不能这样,你这是在敷衍我们,要我们究竟等多久呢?大家都要饿死了!”
国民党的官僚习气啊,张宏远虽然是一个教书匠,与政府少打交道,不过耳闻目睹的也不少了,国民政府就是这么干的,不管什么事情,都说“往上报”,然后就是石沉大海,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拖下去,直到最后拖得人都没了脾气,再不想多问了,他们便当作是把这件公务办理完了。
梅思见他焦躁,连忙悄悄地向后一拉他,自己走到前边,说道:“万同志,请体谅我们的焦急,之前因为战争,财政拨不出钱来,物价又是飞涨,大家已经苦熬了很久,总算盼到这里的战斗结束了,以为应该有一些缓和,就希望能够想办法发一点薪水,解燃眉之急,不然的话,再等下去,实在受不了了。”
万云龙本来也有点烦恼,见梅思这样说话,便把火气稍稍散去一些,笑着问:“先生贵姓?”
梅思说:“您客气了,我姓梅。”
万云龙点了点头:“原来是梅先生,梅先生啊,我和你说,不是我有钱不给,实在是现在各处都在要钱,我们打这场仗也不容易,部队还需要地方支前呢,解放全中国,动员了许多的民工,这是个大事件,当然不是说先生们的薪水就是小事,只是荆州这不是刚刚解放吗?那么多事情,要顾到这件事,总得等几天。我虽然负责这里的防守,可是手里并没有太多物资可以调用,毕竟仗还没打完呢,别的地方还是要钱要粮,所以我就得上报,这不是拖着你们,实在是按照规定,我没有这样的权力,必须得请示上级,就请你们稍安勿躁。先生们尽管放心,这件事我负责到底,绝不会推诿的,今天也不能让各位空手而回,小陈,跟后勤说,给先生们拿五十斤大米,先应应急。”
警卫员答应着去了。
□□们稍感安心,纷纷说道:
“既然万长官是这样勇于任事,做了担保,我们便放心了,一切都拜托万长官。”
“万长官用军粮给我们作束脩,很是让人感动。”
这个时候,梅思问道:“万同志,你是东北人吧?”
万云龙点头道:“是的,我是黑龙江人,我们四野,很多人都是东北人。”
梅思慢慢地说:“四野的司令员,是林将军。”
万云龙笑道:“是啊,就是林司令,梅先生也知道他?”
那是不意外的,□□司令啊,赫赫威名的抗日名将,平型关大捷,自从解放战争开始以来,又指挥四野打了许多打胜仗,辽沈战役就是四野打的,所以这个江陵县城的小学□□知道林司令,也是顺理成章的。
却听梅思幽幽地说:“当年我在延安,看到过林将军。”
万云龙登时便是一愣,眼前的这位梅先生,她去过延安?那可是中国革命的圣地,自己是解放军的营长,都没有去过延安,她竟然去过,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似乎也察觉到有些失态,更有些失言,梅思咬住了嘴唇没有再说,就在这个时候,警卫员小陈扛着一袋大米回来了,重重的一大袋,五十斤,往地上一撂,“咚”的一声响。
万云龙便又恢复了方才豪爽的态度,笑着对□□们说:“各位先生,眼下队伍里也困难,实在没有多的,这一袋大米,你们先拿回去顶一顶,欠薪的事我一定尽快上报。”
刘慧坚等一群□□连声道谢,张宏远弯下腰去,将那袋大米扛在了肩上,梅思给他在后面托着底,大家便离去了。
等这些来索薪的□□们离开,小陈望着门口,“哼”了一声,讽刺道:“县立小学的□□,给国民党教书的,来找我们解放军要钱,营长,这是不是有点脸大?那男的刚才还劲儿劲儿的,跟我们掰扯,拔犟眼子,是看我们解放军好说话是吧?我看他真该挨顿尅。”
万云龙咧嘴一乐,说道:“小陈啊,你这话要是给教导员听见,你就要挨尅了。那都是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要尊重,明白吗?况且她们从前是国民党政府的□□,现在这里解放了,建立人民政府,以后就都是人民政府的□□,咱们想办法给她们发点钱救救急,也是应该的,要是把□□们都给饿坏了,大家伙儿下一代谁来教?等仗打完了,我们还要建设新中国呢。”
小陈噘着嘴,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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