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最后的关切
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中旬,广西宣告解放,梅思到了这个时候,再也忍耐不住,便向学校请了假,回家去探望,因为还有一个月就要放寒假,庄令粲便不很为难地准了她的假,临别的时候还说:“不要担心这里,在家里多陪伴一下母亲。”
梅思归心似箭,匆匆买了车票,便回去故乡,在桂林火车站下了车,看到车站前站岗的已经是解放军了,这个时候的解放军,早已不再是延安八路军的灰军装,而是土黄色的军服,梅思在江陵便看过的,当时感觉颇有一点陌生,面貌大不同了,仔细再看,那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气质却依然是延安的风格,于是便又感到熟悉,如今解放军终于到了自己的家乡来。
从桂林又换人力车,第三天上午,回到了平乐,进了大门,便看到庭院里一派冷落荒芜,干枯的草地上飘着碎纸垃圾,以往的佣人们也都不见踪迹,空空荡荡,脚步声略大一点,便可以听见回音。
一直进了内院的门,才略微有了一点人气,迎面是嫂子傅传芳端了一个痰盂过来,显然正要去倾倒,一见梅思,她先是吃了一惊,马上便道:“妹妹,你总算回来了,快进去看看母亲,情形不是很好。”
梅思听了,心里一沉,向她点了点头,匆匆便往房里走去。
母亲的卧室,门窗紧闭,空气混浊,房间里倒是不很冷,炭盆里的火还算旺盛,然而在这样的温度之中,有一种让人昏昏然的缺氧,梅思迈过门槛,便看到母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房间里一时并无其她人。
梅思再看母亲的脸上,蜡黄蜡黄,枯瘦得不行,显然是卧病已久,躺在那里呼吸不畅,喉头嘶嘶有痰音,忽然间便咳嗽了起来,梅思连忙赶到床边,为母亲轻轻拍抚着胸前。
就在这个时候,宁妈妈端了一碗药进来了,一见到梅思,失声惊叫了起来:“啊哟三小姐,你回来了!”
梅思连忙冲她使眼色,示意她小声,不要惊动了母亲。
然而卢兰玉却已经听到了,迷蒙之中勉强睁开眼睛,努力看着眼前的人影,见果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女儿,不由得眼泪流了出来:“幼蕊啊,真的是你么?妈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
梅思也不由得哭了起来:“妈,是我回来了。”
卢兰玉枯瘦的手伸了出来,颤颤巍巍抚摸着女儿的脸上:“你倒是没有怎样瘦,妈一直担心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米价涨得厉害,我们自己家里是有田的,倒是不忧米面,你在那边,不知能不能吃饱饭。”
梅思哽咽道:“妈,我在江陵挺好的,那边鸭蛋很好,我给您带了一些回来。”
宁凤姐站在一旁,等她们母女两个又说了几句话,便将手里的碗递给梅思:“三小姐,喂太太吃药吧,你喂的药,只怕更灵一些。”
熬的黑乎乎的汤药汁,梅思一闻那种味道,就感觉反胃,果然,卢兰玉一喝药,便忍不住要呕吐,刚好傅传芳洗刷干净了痰盂送回来,便吐在了里面。
于是又是重新煎药,卢兰玉倒是说:“不用再忙了,我这个病,就是这十天半月,吃什么药都没有用了,倒是大家省些力气还好些。”
然而哪里能听她?宁凤姐便又去厨房煎药。
卢兰玉则是拉着梅思,两眼不住地细看,又强撑着问这问那,梅思怕她耗费精神,便让她尽量少说话,自己把这几年在江陵的经历,讲故事一般说了起来,荆州的古城墙啦,江陵镇安寺的铁牛啦,监利的汉寿祠啦,各处的风土人情,还有路途之中品尝的小吃,这简直是游玩名胜必不可少的一个项目,傅传芳在一旁笑着插口:“尤其是咱们中国人,到了某一处,若是不吃一点当地的什么,简直好像白去了一次。”
梅思微微地笑着:“是啊,总觉得情感是和肠胃联系在一起的,哪里有美味,便觉得哪里格外亲切。”
整整一天时间,梅思都守在母亲的床前,母亲睡着的时候,她便去看一下哥哥,哥哥的情形也愈发不好了,身体比从前更差,尤其让人担忧的,是他的精神愈发消沉颓废。
望着千里迢迢归来的妹妹,黄瑞成先是例行问了几句“在外面可安好?”便谈起了他对当今时事的看法:“虚空,彻底的虚空,换了政党,仍然是一样,你瞧着吧,不会有什么根本的变化,只不过换个样子而已。”
梅思默默地听着,等他仿佛说完了,一时间没有别的话讲,便安慰道:“哥哥,你这些天身体不太好,所以容易消极悲观,等过一阵你好一些,便能够开朗起来,人世间还是美好的。”
黄瑞成苦笑一声,摆了摆手:“妹妹,你到了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菩萨话,我早已经看得明白,所谓新的希望,不过是海市蜃楼。咳咳咳……”
梅思望着窗玻璃,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终于又说道:“哥哥,你的这个病,多是从思虑上得来的,你一向就想得太多了,便耗空了身体,当初我在延安,有一位丁玲女士,她写了一篇文章,劝告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不要生病,要让自己尽量愉快一些,哥哥少想一些事情,少一些忧愁烦恼,身体便可以强健起来。”
黄瑞成两眼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之后笑道:“妹妹,你现在似乎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哥哥看得开,你说的这些,其实我也知道,只是做不到。”
这一天晚上吃过药后,卢兰玉沉沉睡去,梅思在床边看护着母亲,傅传芳劝她去休息:“你远路回来,一定累得很了,去睡吧,房间已经清扫了出来,只是如今不比从前了,家里没有几个人,就只有我和宁妈妈照应,打扫得潦草,可能没有清理得很干净,你将就睡吧。”
梅思摇头:“姐姐,我不累,这些天你辛苦了,如今我回来,你便歇歇吧,缓一缓心力。”
傅传芳道:“我倒是还好,既然你不肯去睡,那么我们两个便说说话吧。”
于是两个人就在卢兰玉的窗边低声闲谈,说的都是最近的家事,傅传芳说起自己的娘家:“已经跟到台湾去了,也不知解放军会不会打下台湾,倘若连台湾也保不住,要逃去哪里呢?美国么?那么远的地方,去得了么?”
又说到家事:“十月一号**建国了,十月三号,老爷和三房就赶快走了,丢下太太在这里,也不管了,四姨太回了娘家,她就不走,哪能指望得上呢?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我和宁妈妈两个人,真是难以支撑。还有,我听说这一阵要土改了,我们如今住的这屋子,都要分了给别人,‘耕者有其田,阶级平权’,这我也不说什么了,并不是非住好房子不可,只是太太如今正病着,贸贸然让她挪屋子,只怕不好,尤其天气又这样冷,纵然要搬房,且等她稍稍好一点再说,倘若真的到了那一天,你若是在解放军里面有熟人,便去说说情,求一求人家,让我们再住上一阵。”
梅思说不出话,当年的那些同学,如今在哪里呢?自己又该怎样去见她们呢?
梅思从这一天起,便在家中专心照料母亲的病,因为有她在,傅传芳肩头的重担减轻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在婆婆与丈夫之间疲于奔命,然而对土改的担忧依然不减,**是刚刚得了广西,一时还忙不到这件事,然而早晚是要做的,一想到要给人家赶到佣人住的下房,傅传芳心头便沉甸甸,只觉得乌云压顶一般。
况且未来的生活也要考虑,要让自己像农妇一样下田,傅传芳以为是十分痛苦的,以她的想法,顶好是也像小姑这样,在学校里当一名□□,那是适合自己的,然而也不知**的学校里能不能有自己的位置,从前小姑在国民政府的公教系统,便难谋职位,不过自己并不是国民党员,从前只不过在这旧式大家庭里当少奶奶,大概不属于很严重的“阶级敌人”之类吧?
果然,新年之后没过多久,广西省内就在说着土地改革,只是各处都是土匪,从前国民党的溃兵啦,原本的土匪啦,还有仇恨新政权的地主武装,纠集在一起,成为新的土匪,攻击人民政府,所以一时不能够安心土改。
卢兰玉在病床上,也在念着这事,时不时从沉睡中醒来,便要问:“我们的房子给人分了吗?”
梅思便赶忙答道:“妈,没有的事,您瞧,这还是您的正房,您还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住着呢。”
卢兰玉慢慢地点点头:“谢天谢地。”
然后又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阵,卢兰玉忽然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样,从枕头上猛然抬起头来,恐慌地说:“**来了吗?我的东西,都给拿走了吗?”
梅思连忙又安慰道:“妈,没什么人来,家里就是我们几个,安安静静的呢,您的那些东西,也都在呢。”
卢兰玉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颗头又重新落回了枕上。
等卢兰玉又睡了过去,傅传芳将梅思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妈还在担心**呢,倘若不是瑞成出面拦着,老爷要把妈的私房都拿去呢,那可比**抄家还要狠。”
**还没来,黄老爷先来了,就在**建国之后不多久,黄皓终于下定决心,不得不走了,哪怕要舍弃世代相传的田产,也说不得了,倘若继续留在这里,不要说田地房产,只怕连自己的命都要给收了去。
黄皓也知道,自己虽然没有人命在身,然而这些年来“民愤极大”,待人太刻薄了,专门乘人之危,便把别人的田地变成了自己的,而自己宅子里这左一个右一个姨太太,确实是有勒逼而来的,给家里抵债。
尤其是那个五姨太,小小年纪,居然那么有主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地跑掉了,天知道她是去了哪里,倘若是投到**那边,控诉自己逼迫她当姨太太,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自己是不太知道**的律条,几岁能结婚,不过老五进自己门的那一年,还只是十四岁,这还是按中guo岁算的,倘若按西洋的算法,不过十三岁,就说她的这个年纪,即使是中guo的道德观,也实在太小了一点,而自己又是如此的年纪,黄皓是听闻过乡人背地里议论这件事,道是自己作孽,硬生生坑害了一个年少的女孩子。
所以倘若老五到了**那里,控告说自己霸占了她,自己可是会怎么样呢?这个老五啊,自己当初可怜她,才收了她当五姨太,免得她饿死,哪知竟然是埋了个炸弹在身边,如今要爆炸开来了,就说老五这个脾气秉性,平时不言不语,居然如此有主意,真像自己的三丫头,那个孽障,都是天生反骨,三丫头是离了延安,这个老五又往**那边去了。
黄皓越想心中越是不安,那是真能要命啊,虽然如今是号称不会流血土改了,可是等他们得了天下,天知道会怎么样呢?到那时是死是活,都是人家说了算,自己倘若一个苟且留下来,只怕前途难测,所以黄皓连续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在三姨太的鼓动之下,终于决定了,要离开广西,到香港去。
只是这一去真的血肉模糊啊,自己的半条命都留在了这里,大半个身体给撕裂了,房屋田产啊,都带不走啊,黄皓当然是有金条银元,也有美钞,不过多数财产还是在土地上,如今这一走,损失惨重,所以揪心揪肺地痛,他想来想去,就把主意打到了大太太的头上,大户人家的小姐,有许多陪嫁,这些年虽然难免消磨,但手头应该还剩下不少,倘若能自己带了走,到了香港,心中便没有那么空虚了。
于是黄皓临走之前,便到了卢兰玉房中,逼迫她拿出私房妆奁,卢兰玉当然死命不肯,两个人就在这里撕扯,黄皓差一点便要动手打人,这时候是黄瑞成气喘吁吁地说:“父亲,你莫非真的要断了我们母子的性命么?难道大房竟然什么都不能留下?”
黄皓看着黄瑞成,终究有些犹豫,毕竟是自己的嫡子,还是感到不很能忍心,说出去也不好听,左思右想跺跺脚,骂了一声,“反正留下来也不过是便宜了**”,伸手抄了桌面上装首饰的匣子走了,没有再仔细去搜。
等他走了,卢兰玉气得差一点便死过去,傅传芳和宁凤姐好一阵按摩前胸后背,连连呼唤,这才缓了过来。
所以虽然担忧**的土改,不过在傅传芳心目中,黄老爷的那一次打上门来抢可是恐怖得很。
梅思连连皱眉,黄老爷实在是太无情了。
或许是因为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儿,卢兰玉的生命仿佛给注入了一点点活力,精神有所振作,本来她自以为只能拖个十天半月,哪知却一直坚持到了三月下旬,终于到了尽头,弥留之际,她把其她人都支开了,拉着梅思的手,流着泪道:“幼蕊啊,都是娘没本事,让你们姐妹三个受了这么多委屈,特别是你,当年实在对不起你。”
从小就不能住在家里,仿佛不是这个家中的人。
梅思抚摸着母亲枯瘦的手,道:“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您还提它做什么?我也知道妈妈不容易,况且我现在也过得不错。”
卢兰玉点了点头,抬起另一只手指着床角:“那里,你把床板起开,下面有一个盒子,你拿出来。”
梅思按照母亲的话,搬开了一条床板,这是卢兰玉当年陪嫁的大木床,床底有暗格,卢兰玉这么多年没有让丈夫知道,有一些东西就藏在里面,此时移开床板,露出来一个金漆螺钿的盒子。
梅思捧着盒子,放在床头,卢兰玉颤颤抖抖将盒子打开来,登时一阵亮光晃人的眼睛,梅思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只见那盒子里满满当当,是宝石翡翠的首饰,多数是镶黄金的,白银很少,这一盒首饰,着实贵重得很了。
卢兰玉道:“幼蕊啊,这是我最后的家当,当初冒险留在这里,好在没给日本人抄了去。你收藏好,今后若有为难之处,便靠它们度过去,母亲除了这些,再没别的给你了,如今天翻地覆,我也快不行了,今后全靠你自己了。”
梅思登时便哭了出来,真是心疼母亲这一片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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