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入火
张爱玲来了香港,梅思在报界自然也是知道,听闻的瞬间,表情一怔,但马上就又低头斟酌眼前的稿子,谋生不易,让人难有太多余力去想其她。
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四号傍晚,七点多的时候,梅思终于赶完了稿子,在桌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便收拾了皮包,站起身来与几位同僚一起,匆匆走出了报社。
站在报社门前,童岳提议道:“已经这个时候,不如吃了饭再回去。”
蔡静怡扶着胃部,有气无力地说:“我也这样想,肚子很饿了,撑不到回家。”
梅思转眼看着四周:“吃些什么呢?啊,那边有推车卖嗱喳面的过来了!”
江振波望向那边,眼睛也是一亮:“好呀,我顶喜欢嗱喳面!嘿,大佬,我们要吃面!”
小贩听到这边有人在叫,便推着车飞跑而来:“要碗么?”
“要的要的。”
在报社加班,都没有带碗。
小贩弯腰便从下面掏出一只瓷碗,先问梅思:“粗面幼面?加什么料?”
“粗面,腩汁,加猪皮、鱼蛋,萝卜。”
“要韭菜么?”
“也加一点吧。”
小贩飞快捞了面,浇了酱汁,把配料也放了进去,将那装得满满的面碗递给梅思,转头便是问童岳:“粗面幼面,加什么料?”
童岳是幼面加清汤,后面蔡静怡和江振波依次要了面,四个人便围着那木头车,举着筷子狼吞虎咽地捞面。
半碗面下肚,终于有了力气,蔡静怡便稍稍慢了下来,转头问梅思:“听说你要买房了?”
那小贩刚刚给另外几位客人又装了面,听到这一句,不等那位漂亮的女子回应什么,转头便眼神炯炯地紧盯着她:“唔,小姐,你要买房?恭喜恭喜,你真本事啊!”
梅思脸上一红,笑道:“不过是一间铁皮屋,本来是租住的,房东忽然说要卖了,倘若我不肯买,便只有搬家,我不想搬家啦,很烦的,所以便只好买下。”
四十几岁、一脸胡子的小贩一挑大拇指:“那也很本事的啦!铁皮屋要买下,也要许多钱,你年纪轻轻,便这样能干,将来一定发达的啦,香港穷人实在难住,像是我,这么多年都没有自己的一间屋。”
童岳点头,深有同感:“梅小姐确实能干。”
香港不单是贫穷的人过得辛苦,自己在社会上有一份还算是正经的职业,与人说起毕竟也是记者,然而到现在三十几岁,一直租房住,虽然倒是没有住在石硖尾那样的地方,想要置产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每次兴起设想买房,只要一想到价钱,这个念头便消掉了。
而梅思在报社只不过干了大半年,便存够了买房的钱,纵然是寮屋区,却也是在香港有了个立足之地,这一点不由得人不羡慕。
梅思抿嘴一笑:“是靠家里帮衬。”
江振波乐道:“虽然你是如此说,然而你素日节俭,大家都看得到的。”
真是会省钱,午饭都是自己带上,中午赶回来报社的同僚往往会叫一盘咖喱饭来吃,又或者是吃云吞吃面,唯有她,独自在那里啃烧饼,很厚的那种白面烧饼,在香港没有见到过,再加一点酱菜,配着报社的茶水作汤,就是一餐饭,听她说这种饼每次烙七个,刚好够应付一周的。
蔡静怡也笑:“梅小姐是真的俭省,今天平安夜呢,想来大餐就是嗱喳面了。”
回去之后未必会买鸡排来食。
梅思笑道:“嗱喳面很豪华的啦,有猪皮鱼蛋。”
小贩又给人装了一碗面,听到这句话,赶忙扭回头:“今天吃面顶好,平平安安,长长久久。小姐,要加一块豆腐么?给你添福气。”
童岳咯咯地乐:“大佬,你对梅小姐格外地好。”
小贩冲他呲牙一乐:“小姐说我的面豪华体面啊!”
梅思感到盛情难却,便笑着说:“多谢你,再加一块油豆腐吧。”
那小贩答应一声,用勺子正给她捞那炸得金灿灿油汪汪,浸饱了浓浓汤汁的豆腐,忽听街那边有人高呼一声:“差佬来了!”
小贩闻言登时风云色变,将勺子往食料格子里噗通一丢,推起车子撒开腿便跑走了,连碗都顾不得收,留下四个人手里捧着碗,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这一天的晚间,梅思回到家中,已经是将近九点,嗱喳面虽然当时饱肚,到这时却觉得又有一点饿,她在房里左右看看,从墙角的坛子里拿出一个皮蛋,放在饭盒里煮熟,剥了皮放在饭盒盖里,加了一点酱油,用筷子把半透明的褐色皮蛋破开来,一口口便吃了。
一边吃皮蛋,梅思脑子里一边翻滚着念头,自己和人家说,这一回买房是靠家里帮衬,确实不是谦逊,虽然没有动用母亲留下来的首饰,但这些年来,自己少有添置衣物,一直到现在,穿的多还是当初离开平乐时,母亲给自己置办的衣衫,维持了相当的体面,此外当年离家,母亲只当送女出嫁,各种东西暗地里陪送不少,压箱也有上百块东毫,虽说这些年来自己在外面奔波职业,也赚了钱,但世事艰难,结余不多,这一次付房款,便取出母亲给自己的银元,否则只凭自己辛苦做事,纵然竭力节俭,此时也是付不出的。
想到自己出社会已经这许多年,中间并不曾懈怠,竭力争取,况又克勤克俭,宛如苦修的禅师,直到如今却依然囊中无余储,想要有一个安身之处,终究是要凭借家里,自己从前唾弃剥削阶级的家庭腐朽,现在却要靠那腐朽家族的财产来得安居,一想到这一点,梅思便感到痛苦。
一只皮蛋不多久便吃完了,梅思的感慨便也到此为止,将饭盒盖刷净,放在架子上,此时炉子上泛光的白铁皮水壶里,水已烧热,洗脸擦身之后,又喝了一点水,很快就睡了。
梅思将房款付给了房主,两边很快办理手续,一月中旬全都办完,这一间铁皮屋便归入梅思的名下,虽然小小一间屋,毕竟也是置业,是一件大事,按两广的风俗,是应该“开火”的,请亲朋来吃一餐饭,从此就是入了火,梅思也想要热闹一下,便分了两回请客,先请东妹姐和白太太一家,再请报馆同仁。
约请东妹姐与白明珠一边,是在一月二十五号,当天梅思早早地便去市场,买了菜肉回来,狭窄的厨房里便传出一阵“咚咚咚”的声音,是刀敲击砧板上,到了上午十一点,约好的时间,果然有人敲门,梅思放下菜刀,跑过去开了门,门外站了几个人,白太太与东妹姐都在,自然不意外,她家长女邹程程,也叫作Anne的,已经出嫁,便不凑这个热闹,现在家中的两位小姐少爷,邹茵、邹冉这次居然一齐来了,邹千里也很是客气,亲自到场。
白太太全家人齐来,本是意料之中,然而在她们之外,还有一个人,让梅思很有些惊异,便是常桂廷。
起初没有当即认出,毕竟已经分别多年,不过梅思的视线落在眼前的男子身上几秒钟,脑海中便浮现出他昔日的影像,神情生动起来:“啊,常先生,原来你也在这里。”
常桂廷微微苦笑:“是啊,大家都到香港来了。”
邹千里见这场景有些凄凉,便赶快说道:“梅小姐,不请我们进去坐么?特为你的宅邸而来。”
梅思咯咯地乐:“我这边哪能称得上什么宅邸?几位快请进,房子小,只好挤挤坐了。”
她伸手向里面让,几位客人便排成一列,从一尺多宽的房门鱼贯而入,白明珠进了门,眼睛一扫门边的灶台,登时笑道:“啊哟,梅小姐,这锅碗是刚刚买来的么?”
都闪亮闪亮。
梅思笑着说:“太太真是心明眼亮,一眼就看到,毕竟是自己的屋,便想着要打理一番,况且又是入火,锅碗总该买几只新的。”
白明珠点头:“也真亏了你能耐清苦,上一次我们来,特意到邻居家里借的锅来烧饭,现在你有了家,可该好好布置一番。”
那一回不想在这里吃饭,一个缘故也是没有锅,炭炉边只有一个小煎锅,另外一个小汤盒,够做什么呢?也真亏了梅思心思灵活,忙忙地跑去邻家借锅,邻居之间的情谊还真不错,得说梅思真不愧是去过延安的人,到哪里都能够“团结群众”。
邹茵与弟弟邹冉走进里面的起居室兼卧室,转头望着四面,只看了几眼,邹茵便不住地皱眉,邹冉一脸嫌弃,低低说了一声:“真烂!”
邹茵走到窗边,不顾天气寒冷,开了窗往外看,说道:“看看外边,还能畅快一点。”
邹千里跟在后面,眼望着她们姐弟两个,嘴上虽然没有说话,心中却想,好好看看吧,这就是社会,这就是香港的众生相。
东妹走到房间之中,一双大眼睛眨动着,飞快向两边一望,笑道:“啊哟幺姐,你这墙上贴了画了,啊呀这一盆水仙可真漂亮!”
梅思笑盈盈地说:“快过年了,便买一盆水仙,也喜庆些。”
常桂廷这时也走了进来,向墙上那幅梅花图注视片刻,开口道:“这幅画是梅小姐的手笔吗?”
梅思笑道:“常先生猜得真准,正是我的拙作,好在只是挂在自己的房间,不会给人耻笑。”
常桂廷微微一笑:“我记得你当初曾说过,若说才女,只能算半个,能通书画。”
不懂琴棋。
梅思含笑:“常先生还记得当年的闲谈?那时候我也太骄傲,其实哪能称得上‘通书画’呢?不过能写几个字,画两笔画罢了。”
白明珠笑着插进来:“啊哟,你们都不要太客气,梅小姐当然是才女,常先生也是慧眼,看出这画是梅小姐作的。”
然后又招呼自己的一双儿女:“Julie呀,David呀,快看看梅小姐的房子,多么的闲适雅致!”
那一对少女少男虽然口中答应着,却是一个暗暗翻个白眼,另一个扭过头去悄悄嗤笑。
梅思拖过椅子,请大家坐,房间实在小,邹茵姐弟便坐在床上,白明珠也同着一起在床板上坐,另外三个人坐在了椅子板凳上,梅思提起开水壶,给客人冲茶,几个人喝着梅花茶,闲谈起来,先是庆贺梅思买下一间屋,夸赞她有本领,然后各人便议论起家计。
梅思问常桂廷:“夫人可好么?”
常桂廷略有些尴尬,不过转瞬间神色便恢复自然,颔首笑道:“谢谢你想着她,她的身体向来是极好的。”
抗战胜利之后,常桂廷便结婚了,对方家世很是不错,石氏家族在桂林小有名气。
常桂廷又说:“拙荆也向你问好。”
这句话就没意思了,石碧月对两个人的过往,并不是很了解,只以为丈夫这一回是寻常交际,与白太太一家人同去,想来没什么。
又说到各人的事业:“梅小姐的名字,在报上愈发见得多了。”
梅思一乐:“我们报馆只这么几个人手,每个人都要多多写稿,报纸才办得下去。”
大家都笑。
说了几句话,梅思便去厨房忙碌,东妹同着她一起,不多时端上饭菜来,大家一边吃饭,一边闲谈。
梅思问:“常先生这一向做些什么事情?”
常桂廷口气淡淡的:“只买一些股票。”
邹千里手里握着筷子,接过话头:“我也曾经买股票,钱放在银行里,利息实在太少,若是拿来投资呢,倒是能多生发一些。只是现在香港的股票,也不如从前了,我听人家说,几年前,就是国共战争还在僵持的时候,股票好赚。”
梅思眉梢一挑:“哦?那是为什么?”
见她感兴趣,邹千里有些得意:“许多富商为了躲避战火,都跑来了香港,各个携带巨款,香港的股票怎么会不好?只是四九年之后,便不行了,国民政府败了,一些人便随着去了台湾,滚滚金元也随着流过去了。唉,那之后,只好出清了,省了一直赔。”
梅思凝神仔细听着。
邹千里的话略有停顿,常桂廷马上便说道:“我是看好香港的股票,如今各处都在建工厂,工商繁荣,股票便会赚钱,所以倘若有闲情,还是买一点的好。”
梅思微微点头,买股票重要的倒不在于闲情,而是在于闲钱,闲钱呢,自己手头虽然不多,倒还有一点。
几个人海阔天空,谈起经济,常桂廷痛心疾首:“做生意要小心,香港人心奸诈,很会骗人!”
他当初来香港,也有心另辟一番天地,拿了钱投资商业,结果给人骗了一大笔钱,元气大伤,这一阵有人游说他拿出钱来,合股办厂,他左思右想,一直没能决定,这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边几个大人大谈生计话题,那边邹茵和邹冉百无聊赖,毫无兴趣,邹茵很快地吃过了饭,便下了桌,左右看看,床头摞着几本书,伸手翻了翻,冰心、周作人、沈从文、白薇,都是自己平时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老掉牙的古董,尤其居然还有鲁迅,简直老到要发霉了,有谁会看这种?然而实在无聊,只好抽出一本,看书名似乎比较romantic,《歧路佳人》,便翻看了起来。
见姐姐看起书来,邹冉更加无味,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给母亲呵斥:“好好坐着,听大人说话。”
邹冉只得坐下来,可是那边的人没完没了,本来看着先后都吃完了,放下筷子,以为就可以走了,哪知却又喝茶,喝了茶之后又吃点心,吃点心之后又喝茶,几双嘴唇不停地说,前后接上,少有中断的,邹冉厌烦得要命,终于再不顾忌,站起来说道:“妈,我出去逛逛。”
白明珠也晓得儿子的秉性,点头随口说道:“辛苦你坐了这么久的禅,去吧,就在附近逛,别走远。”
邹冉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几个人继续谈,又过了半个多钟头,眼看将近四点钟,梅思站起身留客人们用晚饭,白明珠这边说“不必”,正在推让,忽然间外面有人高呼:“起火了!”
屋子里的人登时都变了脸色,白明珠仓皇左右看,尖叫道:“David,David呢?”
一旁邹茵抬起头来懒懒地说:“妈,你方才答应让他出去了。”
白明珠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快找他回来!Julie,你也去,看看他在哪里!”
邹茵意兴阑珊:“妈,我这本书还没看完。”
白明珠简直要跳起来:“回来再看!”
梅思忙说:“我出去看看。”
回身便找棉袍。
邹千里恼怒地对白明珠说了一声“都怪你”,披起貂皮大衣,推开门便要出去。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人一头撞进来,正是邹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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