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血肉

——沧浪岛,有那么可怕?

“晋国查剿兵器坊多年,只要是晋国人,提起兵器坊都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惹祸,宋勉官宦人家出身,当然知道血弩案余波未定,这也是他为什么宁可跳海一搏都不愿意上岛,他知道胡衔是替兴国坊私运人口,上了岛恐有大祸,将来再难翻身。”阿九边说边细看关靥笃定的脸,“关靥,你这几天,真不大一样了。”

阿九故意冲她露出半截剑刃,“你就不怕,将来我告发你?”

关靥毫无被人恐吓的慌乱,似乎对阿九所说毫不在乎,试过浆温,关靥从怀中摸出备好的素带束在额上,挥开衣襟跪在了铸盒前,阿九冷不丁被她举止惊到,双膝一软居然也跟着跪下。

关靥变戏法一样又摸出根素带递给阿九,口中轻轻“喏”了声,阿九只得硬着头皮也束在额头,与关靥一起,还朝着铸盒磕了三个头。

“我爹说,剑祖欧冶子当年铸剑,都会斋戒三日,沐浴焚香,以示敬畏,求剑灵庇护,铸成宝器,咱们时间紧迫,对江暮云磕几个头,求她庇佑咱们。”

看她煞有其事的认真样,阿九魔怔怔的居然还“嗯”了一声。跟在关靥后头站起身,这丫头居然伸出手去扯他额头的素带,阿九来不及多想,歪头躲开道:“给了人的东西,还能要回去?”

“这是我偷拿娄婶的。”关靥扯下收进怀里,“娄石头和娄苍玉,就是用这给他们的爹戴孝,怎么,你要收着?”

阿九嘴唇动了动,想骂,又无言以对。

关靥绕过阿九,借着月色拾了几件趁手的物件,对他瞪大了眼:“帮我生火啊,用最好的银炭!”

这一刻的关靥,往常平和的眼神变得刚毅,唯诺顺从荡然无存,周身都是让人难以招架的力量,她捧起铸盒走向铁炉,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拾柴的阿九,好像在质疑他这点事能不能做好。

炭火燃起,映红了阿九冷峻的脸,火光里的少女心无旁骛,关靥凝固着表情,一举一动不像平日带着拘谨,镇定的取出已近凝固的五彩鎏血浆,将她埋入阿九烧起的炭堆里。

阿九知道,打铁并不算难,但要铸成上品,就需要铸师超出寻常铁匠的技法,不同材质的特性,熔点,软硬,烧料的火候与淬火的时间,都关系着成品的优劣,差之毫厘,便是天上地下。

技艺可以苦学,天赋却是学不来的,铸师可以死记天下石,日烧千斤料,但都比不过对火与物的感觉,这种感觉,让铸师可以在最合适的时间起炉,在铁英最纯净的时候锻造,用以铸造最好的兵器。

顷刻间,五彩鎏血浆已烧的发红,这红色忽浓忽淡,阿九还没来得及看清,关靥左手执夹,已以迅雷之势夹出浆料放置在备好的铁砧上,右手小锤高举,一下下耐心捶锻。

——“帮我打一盆井水。”关靥澄定指挥着阿九,“偏屋地窖,有裴管事给入夏备的冰块,添在水里。”

阿九起身就去照做,他也不知道自己着了关靥哪个道,怎么就突然对她言听计从了呢?她若这一刻…叫你去死呢?

“去啊!”关靥催促。

这条命都是她的。阿九拔腿直冲偏屋,再也不敢多想。

加了冰块的井水端在一边,阿九再看时,关靥锤子下的浆料由红转暗已呈宝剑雏形,她熟练的重新夹起,又放进炭火里烧制,直到又变作红色,再放置铁砧上不停捶打,如此反复多次,雏形经锻造渐渐清晰,一把旷古绝今的宝剑俨然就要现世,阿九怔怔上前,他不敢相信流星石会在关靥的手中铸成,这把注定被世人追逐的神器,他,将会是除了关靥之外的第一个见证人。

“阿九。”关靥继续着手里的捶锻,“你所想的流星剑,是什么样子?”

“你问我?”阿九恍然以为自己听错。

“我见过的兵器不多,你是剑手,你想她是什么模样?”关靥一手拭汗。

“《越绝书》记,越王请相剑大师薛烛品宝剑,薛烛说毫曹剑光芒不足,巨阙剑质地粗平,越王取纯钧剑予他,薛烛叹此剑铁英难得,山破出锡,水干出铜,雷公打铁,雨神淋水,蛟龙捧炉,天地装炭,是欧冶子承天地之命呕血而铸,剑铸成,欧冶子也力竭而亡。”阿九垂睫感叹,“我一直在想,薛烛相剑无数,到底是一把怎样的剑,寒如月色,光如水溢,挥刃如孔雀开翎,斩剑如凤凰涅槃。”

关靥笑露浅涡,夹起烧红的剑身细细品过,“要有一日你得了这把剑,千匹骏马,千户之都,你换是不换?”

——“流星剑举世无双,千马,千户,千金,都换不走。”

阿九话音刚落,只听“嘶嘶”破风之声,烧的透红的雏剑已浸没在冰水里,关靥捡起块上好的亮石拾袖擦净,捧起一汪井水润湿石面,抬眼见阿九不复往日桀气,黑瞳里蕴着自己热的发红的脸,眨也不眨,“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打铁的时候,很不一样。” 阿九话语直白。

“怎么个不一样?”关靥拿手戳他,“你还看?”

“不像是平日里那个剑奴。”阿九任她戳中自己的眉心,躲也不躲,“你天生就是个铁匠。”

冰面灼烧的白烟散尽,关靥夹起雏剑,指肚爱惜摸过寸寸,剑长三尺有余,宽约两指,通体闪烁着凛冽的银色流光,就被关靥这么随意的夹着,却有着千军万马之势。

“这才哪儿到哪儿?”见阿九看的目不转睛,关靥嘲了句,“等我磨剑开刃,再看看是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把。”

说话间,关靥脱钳执剑,剑刃按上潮润的亮石,一声锋触**,二声骨鸣碎人,三声裂空飞刃,四声鬼哭神泣,五声铁器决斩,六声流星破甲,七声剑吟苍穹。

关靥执剑对天,月色铺泻划过,激起流光飞舞,血色呼之欲出,似蕴剑灵其中,有着吞天噬地之力,见者无不心悸。

“流…星…剑。”阿九魔怔般走向关靥,黑目似被迷雾所笼,在他伸出手的那刻,突然紧闭双目,好像在竭力控制内心的渴望,终于他理智的落下手,热烈的眼神骤然暗淡,脸颊隐约在微微的颤动,“流星剑。”

透过剑刃,那血痕如灵蛇曳尾牵引着关靥,关靥的目光随着痕迹沿着剑刃缓缓游走,她仿佛又看见了江暮云,她深望着关靥的眼,那双眸子清澈坚韧,又带着对世间的不舍留恋,好像想无声的告诉关靥什么,又好像在让她去寻找答案。

“关靥?关靥!”阿九晃动着关靥的手腕,“关靥。”

关靥惊醒回神,“这把剑…阿九…”关靥说着朝阿九递去,“你看看。”

阿九艰难的推开她朝自己递来的流星剑,阿九不敢触碰,他怕自己一握上就再也放不开,这是流星剑,天降神物,也将会是天子之剑,天子之剑,又怎是自己可以执起的。阿九嗤笑一声,撇身不再去看。

关靥将铸成的流星剑恭敬放置匣中,“剑身已成,明天坊主见到,会让师傅完成剩下的。”

“关靥,你到底是什么人。”阿九低沉又问。

“方才有个人说,他还要去告发我。“关靥掸手就要离开,“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你拿什么去告发?”

“你在我跟前都没了遮掩,还要我猜下去?”阿九不落下风,“血弩案后,天下几无铸师,你的手艺绝非寻常师傅所授,关靥,莫非你是天鹄坊的后人?”

关靥驻足,“血弩案,连天鹄坊你都知道?你个阿九,又是什么来历?胡衔的船上,也只有你知道是往这里来?还想告发我?看来,是我先去揭发你。”

“哈哈哈哈。”阿九爽朗大笑,“我没有来历,不过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小小阿九,没什么值得你去揭发的。”

“天鹄坊,你可别害我。”关靥窜前一步,伸手指向阿九,故意压低声音,语调像恐吓,又好像在恳求,眼神悄悄观察着他,一个眨眼如当下的夜风,畅快了阿九的心肠,在阿九还想多看几眼的时候,关靥已经潇洒转身,扬起手臂道,“困了,懒得和你多说。”

“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阿九目送着她,话语不紧不慢,“我不会说出去的。”这后半句,阿九藏在了心底。

陷入死寂的深坊,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关靥走出坊门,灵敏的耳朵忽觉有脚步踩上地上的碎枝,“谁在那里?”关靥停下脚步,下意识的回头去找阿九,“阿九?你又跟着我。”

院里的老树在月色下投着斑驳的影子,一个人影慢慢探出,无措的拨弄着手指,不情不愿冒出脑袋,映出一双亮极了的黑色眼睛。

“娄石头?”关靥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你…藏了多久了?”

“我…我…”娄石头低着头不敢看关靥,“我来看…看她。”

“她?”关靥明白过来,注视着眼前纯良憨傻的大个儿,心上也有些触动,“你知道她在这里?”

娄石头耷拉着眼角,看着很是委屈,,“我们说好的。”

关靥脊背一冷,汗毛直直竖起,傻话无忌,一句“说好的”也够吓掉活人半条命了,眼前娄石头神情哀怨,关靥看着心疼,拉过他细细看去,低声道:“那…你见到她了么?”

娄石头舔了舔干的发裂的嘴唇,点头道,“她走了。”

“她一直都会在。”关靥捂住娄石头冰冷的手按上他的心口,“只要我们记着她,她就一直在。”

娄石头探着脑袋还想去寻什么,关靥拉扯着他穿过摇曳的树影,不再让他去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血肉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