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见过太子殿下。”崔锦才要行礼,手腕已经被穆沉璧托起,崔锦也不客气,直起身对他颔首一笑。
穆沉璧朝御书房那头望了望,又端详了番崔锦的神情,俊脸忽然舒展开来,“兴国坊何时能回京?”
崔锦比划了个手势。
“半年?!”穆沉璧喊出声,“先生知道流星石是铸不成的,不过走个过场,哪需要半年之久?”
“殿下怎么就认定兴国坊熔不了?”崔锦反问。
穆沉璧叹气,“我怎么都说不过先生,罢了,半年就半年。”
“这就对了,”崔锦面露赞许之色,“您是未来帝王,更要沉得住气,来日方长,岂有半年都等不及的道理?”
“我能等,但晋国却不能等。”穆沉璧少年性子嘎然收住,帝王气势犹泰山压顶,眉间神情像极了鼎盛时期的穆攸,“本宫上月又去了内坊,铸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说是破烂都抬举了他们,就那些还能被我大晋将士握在手中?不堪一击如何护国!”
“殿下志向高远,皇上也和臣夸您呢。”崔锦低声道,“等兴国坊回京,重振大晋铸术也指日可待。”
“我立志阅尽天下各坊,对各坊的看家本事也好奇的很。”穆沉璧目光炯炯,“兴国坊天炉由滇南红砖制成,炉火常年不灭,兴国坊回京,定是会带着天炉一道吧。”
“人在炉在,殿下有的是机会见识。”崔锦好气又好笑,帝王威仪在这位太子身上连半柱香功夫都撑不过,“殿下天资过人,要能把对兵器的沉迷用半分在国事上,将来必成千古一帝。”
“我还真没想过。”穆沉璧落下凤翎眉。
——“有崔先生辅佐,皇上还不是千古一帝么?父子纵横千古,崔先生好大的本事。”
话音伴着凤辇由远及近,帘帐掀开,露出一张端庄持重的脸孔,皇后沈纡话语温和又不失威仪,掠过崔锦异于常人的鬼面,颔首示意穆沉璧到自己身边来。
穆沉璧才俯身行礼,凤辇另一侧闪出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满身书卷气息,眼中却带着许多机灵,对着穆沉璧躬下身子,“乐修见过太子哥哥。”
沈皇后追随穆攸二十余年,为他诞下两子,沉璧英武,乐修聪慧,穆沉璧自小被穆攸亲自教导,穆乐修跟在她身边长大,也许是性子迥异,又不常见面的缘故,兄弟关系并不算亲近,穆沉璧少时去后宫请安,穆乐修看见必然嚎哭,沈皇后怜惜幼子,免了长子请安的礼数,几年下来,兄弟之间又淡了些。
“儿臣见过母后。”穆沉璧走近龙辇。
“和崔先生说什么呢?都快挡着本宫的凤辇。”沈皇后多日不见长子,心中也是挂念,见他神采飞扬,一派得志光景,心中也是欣慰。
崔锦抖开斗篷,对着皇后皇子行了个大礼,“臣,先行告退。”
穆乐修冷瞥他的独眼,又看着他悠哉哉的踱步走远,不屑道:“不过一个江湖术士,见了母后都不敬,真当自己成仙了么?”
“乐修,崔先生已经对本宫行过礼,哪有不敬?”沈纡皱了皱眉,“你父皇也说过,崔先生行走宫中随性就好,不必拘于礼数。”
“母后。”穆乐修拧起性子,“君臣有别,崔锦自称是臣子,就要有为人臣子的样子。要人人都学他,大晋还有什么礼法可言?”
“你要对先生不满,当着面说出来就是,在人背后嚼舌算什么好汉?”穆沉璧硬下声音,“母后说你爱念书,圣贤书里就是这样教你做人的么?”
“母后!”穆乐修涨红了脸,“儿臣不过是训斥崔锦对您不敬,怎么还被皇兄教训上了?”
“行了。”沈纡揉了揉太阳穴,“兄弟俩一见面就斗嘴,当真是上辈子的冤家,乐修,他是你太子皇兄,兄长教训你几句也无妨,听着就是了。”
穆乐修手心握起,眼珠子转了一转,“皇兄站在这路口,看来见完崔先生,是又要去内坊么?听说内坊又造出什么破烂惹到皇兄了。”乐修精明,内坊掌事是当朝国舅,沈皇后的亲大哥,每每听到穆沉璧又去找内坊麻烦,沈纡脑壳就愁的生疼。
“是。”穆沉璧也不遮掩,“又如何?父皇常夸你饱读诗书,读书人不是该两耳不闻窗外事么?你听说这听说那,看来你的书没有用心念吧。”
沈纡指尖一顿,穆乐修弱躯晃了晃,身子往凤辇边躲了躲,沈纡示意长子走近些,“你舅舅,是又惹出什么是非了么。”
“内坊铸器,有优有劣也是正常,不算什么大事。”穆沉璧话语轻松,“母后是要去见父皇么?”
“本宫听说你父皇这几日睡不太好,特意让人炖了些安神汤。”沈纡端详着穆沉璧俊朗的面容,叮嘱又道,“你已近弱冠,平日要多为皇上分忧,内坊今时不同往日,本宫也劝过兄长要识时务,可你舅舅那人心存执念,得了机会你要去劝劝他,知道么?”
——“儿臣谨记于心。”
见凤撵走远,穆沉璧走近弟弟,咳了声道:“你听说,我也听说…时雅阁新来了几个优伶,你还召进宫中瞧过…”
“皇兄。”穆乐修哆嗦了下,“都是听人说而已,乐修定是听错了,旁人谣传,皇兄怕也是听岔了。”
“照说我管不到你的事。”穆沉璧压低声音,“旁人有这癖好也就罢了,你是我弟弟,若是被父皇知道…”
“不会。”穆乐修眼神闪烁,“不过研读诗曲,父皇知道也没什么。”
“你好自为之。”穆沉璧拂袖走出。
穆沉璧没有心思多管弟弟的闲事,兴国坊裴家,到底存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本事?那又是一群怎样厉害的匠人?穆沉璧心中铸虫发痒,对裴家的荣归已经迫不及待了。
沧浪岛 兴国坊
娄石头扛下从矿场送来的大包,闷哼着将才挖出的炭石哗啦啦倒进筛网,关靥搓了搓手,一个示意与石头齐力提起筛网四角稍许晃动,细碎的炭石从网孔落下,掉进备好的簸箕里。关靥俯身察看,娴熟的挑拣出小块色泽不一的碎炭扔向脑后,石头伸手稳稳接住,大手一捏,碎炭就成了土灰。
这样的活计,往常关靥一日要做上几十次,熟到闭着眼摸上一摸,就知道簸箕里的炭石合不合烧料师的心意,自打流星石进了天炉,炉子跟吃炭似的,原先的人手不够,裴匕又从坊外招了些散工,干了几日又被打发了去,活儿看着简单,可稍有疏忽混进杂石,提纯不够就炼不出银炭,天炉,可是只烧银炭的。
见是关靥端来的簸箕,烧料师心中有数看也不看,接过就把炭石倒进烧的发红的铜锅,冷热相触,呲溜窜起串串火星,师傅脱下大褂斜扎阔胸,露出黝黑的大块腱子肉,抡起比娄石头脑袋还大的铁铲急急翻炒,炭石里混着的杂质在灼烧中瞬间脱除,嘶嘶黑烟熏人口鼻,不过眨眼工夫,烧料师虎喝一声掀起大铲,黑的发亮的炭块被高高扬起,如施了法术一块不落的回到簸箕里。
“好嘞!”娄石头欢喜的直拍手,“好厉害。”
“想学?”烧料师得意脸。
“不学。”娄石头想也不想的直摇头,“烧的我脸生疼。”
“不识好歹。”师傅撇嘴,见关靥也看的认真,凑上去道,“听旁人说,你这丫头放出话,不做剑奴要做铸师,那傻子不学,你学可好?”
“不学。”关靥眨眼。
“烧料都不会,如何打铁?”那人急眼,“就这,女娃子还想做铸师?”
“石头都知道烧的脸生疼。”关靥故意摸脸,“我和旁人说笑,师傅可别当真。”
接连被拒,烧料师面上无光,冲娄石头道:“子承父业,你爹烧了一辈子料,你阿弟不见,你要再不学,绝了技如何见祖宗。”
“我阿弟好得很。”娄石头张口啐他,“你才见祖宗。”
“都说你阿弟被狼叼走了。”烧料师也急了眼,“就剩你个傻子。”
娄石头拾起几个炭块就去砸他,不偏不倚正中那人脑壳,殷红的血珠子顺着脸廓直流,一旁忙乎的其他烧料师傅顿下动作,扛起铁铲就要揍娄石头。
“走啊。”关靥暗叫不好,扯着娄石头的手腕往外拽,话音才落,一铲子已经掀下,娄石头拿膀子直直顶住,一道深痕血肉颤裂。
“一伙儿老师傅欺负我俩,算什么好汉?”关靥扯嗓。
“你让开,今天就得教训教训娄石头。”那人捂着额头叫嚣,“要还不走,连你一起揍。”
——“怎么还不出手?”院外,阿九和苍玉已经窥看了一阵,阿九抱剑倚门,幽幽注视着毫不示弱的关靥,一伙子人铁铲都挥到头顶,她竟还昂着头硬上,好像天塌下也不过轰隆一声,粉身碎骨也无所畏惧。
苍玉面色纠结,几次迈开步子又收了回去,“咱们才回坊里…贸然替人出头…要是被坊主知道…都是些老师傅了。”
“可都见血了。”阿九忍不住去看关靥,她不会真以为那傻大个儿能护得住自己吧,都让她跑了,居然还杵着不动,莫不是…觉得自己脑袋比铲子还硬。
真是个…蠢丫头。阿九心中摇头,提剑就要上前,忽的一个黄衫人影撞开挡路的苍玉,抢在了自己前头。
——“让开!”
——“暮云姑娘。” 围着的烧料师傅看清来人是江暮云,面面相觑落下铁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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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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