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堂之上，又是一场针对余肃的口诛笔伐。曲霜姿默默隐忍着，直到余肃承认沈霁明是受他命令离京查案。

“余肃与沈霁明居然敢抗旨！”

“这是忤逆！”

“是大不敬！”

“他二人勾连在一起，定然图谋不轨，更坐实了余肃通敌之罪。”

曲霜姿再按捺不住，当即就要站出来反驳，却被余肃一个温柔有力的目光制止。

是了，这是他们昨夜商讨好的结果，所有罪责都由余肃一人来当。曲霜姿虽无奈答应，但真正看到别人大肆声讨余肃时，她还是难以做到袖手旁观。

而温孤昪从始至终都疲累地倚在龙椅上，他看着乱哄哄的朝堂，愈加烦躁不安，只觉自己手中掌控的一切都在不断松动。

“求陛下严惩，以肃朝纲！”

陛下应早日立储，以维国本。

这些时日，文武百官无非就是这两句话，温孤昪听都要听吐了。但附和的人越来越多，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大，温孤昪的耳边回荡着这两句话。他沉浸在喧闹的幻觉中，却被剧烈的头痛拉回现实，整个人几乎要撕裂一般。

他轻声咳嗽，盛忠立即递上帕子。他又咳了几声，如狼一般幽深犀利的眼睛默默扫视全场，百官陷入沉寂，无人再敢提声上奏。温孤昪心底涌上丝喜意，可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这片刻的掌控感，胸腔剧烈的疼痛压下他刚刚挑起的嘴角。

温孤昪攥住龙椅借力，疼痛如烟火般炸开，血腥味上涌。他猛得吐出一汪鲜血，血色在视线中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他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底下为他慌乱不已的官员。

没一个是真心的。

他听见余肃站出来主持大局，听见余肃替他宣布退朝。

怒火攻心，温孤昪强撑起身体想要站起来，但就像是有无数的手扯拽着他的身体和意识。

意识变得沉重，他像一个溺水之人，无助地下意识扑腾。身体根本不听他的使唤，这种无力让他陷入无限的绝望当中。

他想，他可能真的命不久矣。

再睁眼时，就见章太医面色凝重地朝一个女人摇着头。

视线模糊，有些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温孤昪下意识地想，该是白惟熙来接他去黄泉了。但大脑逐渐清醒，目光也清醒了些，他听见女人沙哑的嗓音，犹带哭腔，“章太医，您再为陛下看看，陛下正当盛年，虽然常犯头症，但也不至于突然到了撒手人寰的地步。”

不对。不是白惟熙的声音。

白惟熙恨他入骨，不会为他而悲伤。她的眼泪似乎早就为他流尽了……

她到死都不会愿意见他的。

是皇后。

温孤昪咳了一声，眼前终于彻底恢复清明。

“父皇醒了。”温孤嘉宥眼睛骤亮。

温孤昪知道这母子俩是来做什么的了，他动动唇，冷冰冰道：“滚出去！”

盛忠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就把两个人给请了出去。盛忠忙把温孤昪扶起来，给他递上一碗散发着苦味的药，温孤昪已经喝了太久的药，久到嘴里都是不散的苦味。

他按捺住怒火推开碗，抬眸看向章太医，“朕的身体怎么了？”

以章太医为首的几个太医齐齐跪地高呼，“臣等罪该万死！”

“说！”温孤昪厉声斥道。

章太医跪着往前几步，身体微微发颤，硬着头皮开口，“臣等医术不精、枉食朝廷俸禄，未能及时发现龙体大恙。臣等定当竭心尽力研制药方，但……恐怕……”他如鲠在喉，整个人抖成筛子似的，不敢再说下去。

已经无需多说，温孤昪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抄起手边一切能够找到的东西，一边怒吼一边乱砸。积攒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他貌若癫狂，说话语无伦次，“没用的东西！拖下去砍了！”

盛忠大慌，他额角刚刚不知被什么打破，鲜血还在汩汩往外冒血，他跪下老泪纵横地替太医院求情，“陛下，万万不可啊！”

“陛下。”余肃推门而入，缓缓踱步到温孤昪榻前，平静地注视着他，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余肃招招手，让盛忠把一众慌张胆寒的太医请了下去，“太医院忠心耿耿，何必苛责。”

温孤昪气红了眼，他看着盛忠远去的身影，终于理清那种失去掌控的不适感因何而来。他怒极反笑，“余肃，你好的很呢！”

余肃置若罔闻，他端起搁置在旁边的药碗递给温孤昪，“该喝药了。”

温孤昪前几日刚查出身边被人安插了眼线，轻而易举地便怀疑到眼前人身上。只是那些人在他身边太久，最久的甚至有十六、七年，久到温孤昪都觉得余肃恐怖至极。

时光飞逝，他们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平复好情绪，温孤昪深深吐出口气，“你到底想要什么？”

“朕已经给了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你难道还想要造反不成？”他薄唇张张合合，鲜血就随之流出，滴到榻上、地上，像是朵朵梅花。

余肃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不由得想起温孤昪还是不受宠皇子时的落魄模样。他沉默着摇摇头，半晌才道：“我所求为何，你难道不清楚吗？”

他们年少时相互期许过，定要守好大安的江山，护得世间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

温孤昪不知道自己忘没忘，但看着别人比自己这个皇帝还要有毅力地坚持着，他心底总不是滋味。也许是真的到了人生的最后关头，他居然开始如走马灯一般回忆起过去。

“你这个余相可比朕要受民爱戴得多，你还不满意么。”温孤昪紧紧蹙眉。

余肃轻笑一声，侧身把碗放回桌子，“与其说我是在为年少时的梦想而努力，倒不如说我是被迫处理你留下的烂摊子。”

温孤昪脸色大变，当即就要发作，他挣扎着坐起身，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余肃，你好大的胆子！”他暴喝一声，原本苍白的脸色居然因此出现了红晕，额上青筋暴起，眼神中的阴鸷与凶戾放在平时能吓坏一众朝臣。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他病恹恹地躺在榻上，除了那双倔强的眼睛外没有办法展露出半身气焰。

余肃在安静到诡异的房间里嫌恶地睥睨他，直到温孤昪自己支撑不住身体，无力地倒回榻上，再掀不起任何波澜。余肃慢条斯理地伸出两只手，左右手相对着分别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随后慢慢勾连、轻微晃动。

是白惟熙教他们的手势。

彼时女子笑靥如花，眼睛眯得像月牙，笑容温柔了岁月，“说好啦，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个就是盟友了！”

“盟友？”余肃从回忆中抽身，他冷嗤道，“她在天之灵要知道有你这样的盟友，恐怕……啊，不。”他飞快改口，含着森然笑意的眼睛紧紧盯着温孤昪，“她早就知道了，否则也不会绝望地让我带她离开，她还知道你一定会派人来杀她，她早就对你失望透顶、恨之入骨了。”

男人语气中的愠怒先是让温孤昪感到痛苦无助，随后又疯魔般哈哈大笑起来，“所以你是要为她报仇？”

“你是恨我杀了她，你早就觊觎她，想和她在一起了不是吗！？”

这样类似的对话，依稀记得他们年少时也进行过，只是当年余肃选择了放手。

那个决定，他后悔至今。

“是！”余肃毫不掩饰地回答。

“她是朕的贵妃，朕把她让给你十几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温孤昪一面挑眉，一面勾起得逞的笑容。

余肃咬紧牙关，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扇在温孤昪的脸上。

温孤昪浑身僵住，他被人供在神坛之上这么多年，何曾有人敢这样对他，“余肃，你疯了，你敢打我，你……”他气得语无伦次，半晌才想起自己是君，余肃是臣，“以上犯上！这是大不敬之罪！”

温孤昪咬牙切齿，“你不想活了吗？朕要将你斩首！”

余肃并不看他，一味注视并虚握了握方才那只手，“陛下不是早就想要微臣的性命了吗？”

“否则也不会派人来暗杀臣。”

温孤昪见被戳破，再没力气与余肃对峙，紧紧闭上了眼。

盛忠适时入内，谄媚地上前，“余大人，我来侍候陛下。”

余肃颔首，随口问道：“章大人有没有说，陛下还剩下多少时日？”

盛忠眼眶通红，目光慌乱地看向温孤昪，他垂下头落寞无比，“五六日。”

余肃拍拍他的肩，“知道了。不必隐瞒消息，事关重大，需得早做准备，让内务府把东西备好吧。”

“此外，”余肃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榻上病入膏肓的九五之尊，“任何人要见陛下，都要提前告知我。”

“药，记得喝。”他没忘了嘱咐。

“好好侍奉吧。”这五个字余肃咬字很重，在温孤昪听来刺耳至极。

温孤昪敏锐地觉察出不对，“药……”

“药有问题！盛忠，宣章太医！”

盛忠颤颤巍巍地捧着汤药，“章大人已经检查过，没有问题的，为了龙体康健，陛下您就喝了吧。”

身后传开瓷碗碎裂一地的声音。余肃踏出门槛，屋外不见阳光、寒风涩涩，他听见温孤昪的咒骂声与怒吼声，内心五味杂陈。

没走出几步，他便遇上等候多时的温孤嘉宥。

余肃并没有主动行礼，温孤嘉宥只好先行上前，“老师。”

“我以为你心里早就没有我这个老师了。”余肃懒得正眼瞧他，在他大义灭师以前，温孤嘉宥便在背后指使百官、制造舆论，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学生也不愿意相信老师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希望沈大人能在陛下派去追捕的人赶到以前找到证据，为老师证得清白。”

“陛下病重，需要好好休息，你就不要去打扰了。”余肃置若罔闻，反而劝说起来。

“你这是僭越犯上！这是皇室的事情，我要看望我的父皇，岂是你能拦住的？”

余肃摆摆手，兀自离开，总归温孤昪卧房门口守着的侍卫不是摆设。没有余肃的允准，温孤嘉宥暂时是见不了他父皇的。

二人擦身而过之际，余肃意味深长道，“从前我可不是这样教导你的。”

温孤嘉宥没有停顿，余肃亦没有回头。

—

曲霜姿一直在宫门口等着余肃，见男人出来终于松了口气，飞也似得扑了上来，“阿爹。”

余肃拉着她上了马车，“等久了吧。”

曲霜姿摇摇头，紧张地询问：“怎么样？”

余肃张开手掌，“最多五日。”

余肃并不是简简单单地对温孤昪下了毒，他长久以来利用温孤昪的生活习惯，从饮食、熏香，甚至衣物、手帕上做了手脚，让温孤昪的身体内里逐渐亏空。

表面不易察觉，一旦发现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几日内生机迅速消耗殆尽、再无力回天。

除非大罗神仙下凡拯救，是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的。

当务之急，仍旧是下一任新皇的人选问题。炙手可热的权势太吸引人，眼下温孤昪即将殡天的消息该已落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各方势力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必然蠢蠢欲动。

“加大对三皇子的保护，随时准备好返京。”余肃吩咐下去，眼下形势仍不容乐观。

曲霜姿亦捏着把汗，“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吗？”

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的斗争无需他们介入，相关的利益方自然会为自己争取。但曲霜姿一向不喜欢这种等待的感觉，她更喜欢把事物掌握在自己手中。

余肃拍拍她的手，“不必操之过急。”

曲霜姿轻叹一声，“真是多事之秋。”她看向静坐着阖眸养神的余肃，只能一遍遍地在心中为他祈祷。

她早不信神明。

但如若上苍能让余肃长留她身侧，她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

夜深，曲霜姿睡梦中隐约听到有刀剑相击的声音。她本以为是今日练剑太久产生的幻觉，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曲霜姿猛得惊醒，窥见屋外一片刀光剑影。

她来不及思忖冲出房间。

又是和昨夜打扮如出一辙的黑衣人。

曲霜姿目光粗略一扫，共有七人，武功要比昨夜那三人高超许多。余肃穿戴整齐，像是早就料到会有同样的戏码上演，曲霜姿忙飞身而上加入战斗。

她踹倒一个男人，反手又将匕首深深插入身后人的胸膛。动作干净利落，快到让人看不清，只能看见长绝在夜色中一闪而过的残影。

长绝并没有沾染上多少血色。

余肃手持凝光，不消多时就解决了余下五个人。

曲霜姿见帮不上什么忙，就跃到地面，拉着方才被踹晕的男人的衣领，一把扯下他的兜帽。她掐住男人的腮帮子，将他口中藏的毒提前取了出来，抬手就是一掌。

黑衣人狂吐鲜血，惊恐地睁开眼。

“说！是谁派你来的。”曲霜姿厉声逼问道。

黑衣人无法要破毒丸，居然当即就要咬舌自尽，那股狠劲儿看得出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曲霜姿及时拦住，用力一捏，黑衣人惨叫一声，下巴便脱臼了。她还要再审问，余肃便抬剑抹了这人的脖子，余肃下手精准，那人头一歪便没了声息。

曲霜姿大惊失色，“阿爹，好不容易抓到个活的！”

“温孤昪派来的人。”余肃收起凝光，语气波澜不惊。

“您早就知道？”曲霜姿不可思议。

得到余肃的默认后，曲霜姿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涌出。她以为万事都在余肃掌握之中，却不成想余肃还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阿爹，为什么非要和温孤昪同归于尽？”

“这如何算得上是为阿娘报仇？”

余肃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女子声泪俱下，他头一次没有开口安慰，而是默默等待曲霜姿自己平复情绪。

曲霜姿止住哭腔，红彤彤的眼眸还是饱含泪水地看着余肃，仍在诉说委屈、讲述不甘。

余肃不忍直视她的眼睛，只将自己的衣衫脱下披在曲霜姿身上，“夜凉，早些回去休息吧。”

曲霜姿不动，依旧眼巴巴地向余肃递去渴求的目光。

“我想，您一定是担心未来的君王容不下只手遮天的宰相，可是未来的难题遇到了，我们总能解决。”她垂眸，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

“倘若未来真是三皇子继位，那我们更无需顾忌。”

但根本不用余肃回答，曲霜姿一面说着，一面就察觉到了自己言语的漏洞。

文武百官对余肃积怨已久，况且余肃多次越过温孤昪行事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必将永远都活在百官的口诛笔伐当中。

“可是，阿娘也不会希望您……”曲霜姿再次哑然失声，哭腔叫她再挤不出半个字。

“我现在还在这里陪着你，不是吗？”余肃终于忍不住心疼，拍拍曲霜姿的后背，“去休息吧。”

人生得失向来如此。

余肃把所有退路留给了曲霜姿，便再没为自己打算过半分。

九号前还有一万字更新宝宝们，应该是和这章一样，合两章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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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人生的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