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对视一眼,又看向长史,等待他的下文。
“你们可曾听说过王家米铺?”
晏泱点点头,回复道:“东市那家?”
梁长史刚提出晏清就已经在脑中联系起一切,王家米铺的掌柜正是那日在戏楼一掷千金的人。
但却没什么动作,她保持着沉默,继续听晏泱的介绍。
“王家米铺在东市开了几十年,过去不过靠着这米铺勉强度日,但近几年因着不断的战事掌柜的倒是发了迹。”
闻言容骁眉头狠皱,“囤积粮食趁着战乱高价售卖,此人在云州尝到甜头,便用着这手段四处敛财,他的名号我也早有耳闻。”
说到这里他的眉间的戾气又化作愁绪,“他所行之事虽不义,但终究是这世道给了他可乘之机,说到底是朝廷做的还不够。”
晏清和芳碧就只是听着,这件事于公她们不便参与,于私对云州的了解也不够。于是恍若旁观者,没有参与到三人的交谈之中。
长史也叹气应和容骁,后继续问道:“以前你们可曾听闻王掌柜酷爱听戏?”
“以往他们一家子都在钻营如何经营米铺,王掌柜的娘子也是个厉害的,王掌柜自然不会去寻欢作乐。”晏泱一顿,反应过来不合常理之处。
梁长史接着她的话说:“自从有了家底,王掌柜便开始在戏楼中大肆挥霍,为的并非寻欢作乐。”
“他是在行贿!”
晏泱与容骁同时开口,紧接着又问:“向谁行贿?”
长史的声音降下来,吐出一个名字,“郑正忠。”
云州司马。
“清音阁中有郑正忠的人,若有人想向他寻方便,便去戏楼将钱都赏给他安排的伶人,再由伶人转交给他。如此,即便要查,也难查到他的头上。”
“那些伶人为何会听命于他?”一直没开口的晏清状似不解地发问。
梁长史笑笑,像是在瞧不经世事的天真孩童,他解释道:“生死契在手,谁敢不听命于他。”
“乱世之中为了几两碎银出卖生死的不在少数,生死本就不由自己,多拿些银子便多捱些日子。”
晏泱也缓缓解释,气氛随着她的话语又沉重几分。
晏清心中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的滋味。
这个国家的百姓们身处在水生火热之中,这是猫猫一号向她提供的信息,离开京城前这不过纸上不痛不痒的一句话。
京城内充斥着虚幻的泡泡,迷了她的眼睛,贵族们肆意挥霍寻欢作乐,百姓们勤勤恳恳安稳度日,一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可自从出了京城,冷冰冰的形容化作一张张枯槁黄瘦的脸,这一路走来,越是远离京城人们脸上的疲倦就越是浓厚。
云州这般少数几个富庶些的城百姓尚能果腹,也还存留着娱乐。
反观其他的小城和村庄,人烟稀少,个个都像吊着一口气。
晏清恍然察觉对于她而言变化缓慢的幸福度,背后是一个个能够吃饱饭的真实的人。
听芳碧说,过去并非如此,只这十年间才变成这副摸样。
建元初年,皇帝初登宝座,日日宵衣旰食勤于政务,百姓和乐富足。
建元十五年,致力富国强兵的年轻君王迈入中年,目光却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缩小,从满眼苍生到只看到自己。他开始不顾大臣劝阻,寻欢作乐,朝政也便慢慢放松。
同样是建元十五年,仿佛是上天不满天子所为,降下重重罪责。
这一年起,山洪冲毁农田,疫病夺走壮年子民,如此轮回,前十五年打下的根基终于耗尽。
高位上的天子却仍叛逆,纵容太子明里暗里敛财,让百姓再一次失望。
好在淑妃不曾溺爱长子,容骁自小被灌输以人民乃天下之本,自十二岁便频频请命下到地方。
握不全锄头的手在岁月的洗礼中紧握刀枪,刺向意图趁乱入侵的仇敌。从少年到加冠,容骁的脚步遍布全国,从边境的战线走到新翻的农田。
最后带着无上的声誉走回朝堂,终于得到些落在太子身上的余光。
没人能看清那浑浊的眼珠中的真实意味。
只道是太子必将成为下一任君王,容骁虽得民心有意皇位也只能安稳当着他的齐王。
传言流入他的耳中,他只皱眉再次离开,一年中只有那一两个月待在京城。
于是传言更盛,齐王与太子之间斗争已经打响,两人形如死敌只能留其一。
这传言固然有几分依凭,但不过是看热闹的人的臆想,少了些主角的真情实感。
那容骁求得是什么呢?
也许他根本无意于皇位,至少晏清这么想。
太子突然倒台,齐王此时带着政绩回京,势力必然急剧扩大,皇位不过探囊取物,哪里还有容暄出风头的机会。
但他没有。
他还是留在云州,要揪出那只藏得很好的老鼠。
抓一个小小的贪墨官员还是把握时机丰满自己的羽翼。
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可惜容骁是个坚定的“笨蛋”。
这是晏泱对他的评价,倒也符合晏清这么久与他相处下来的感受。
但正是因为这世道无常,参军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云州司马又如何能大肆收取贿赂还成功躲过上一次的大绞杀。
许是心有灵犀,晏泱替她问出了口:“现在可不比从前,王掌柜有什么方便要郑司马来行?”
梁长史早料到她会这么问,开口解释道:“他所求不是军功,而是虎威,他要做的是那只狐狸。王掌柜有三儿子两女,都在各地趁乱做着丧良心的生意,个个做的都还不错,这都得归功于郑正忠这只假老虎!”
说到这,他一捋长白胡须,气急的模样。
“假老虎?”
“凭他一个小小司马还不足以有如此能量,我从去年便开始查证,可惜没能在齐王办理前刺史之案时拿出真切的证据,而现在终于有了眉目。”梁长史点点头,接着说,“郑正忠背靠的是太子,太子才是那只真的老虎。好在他终于被君上厌弃,百姓听了都要扬一口气。”
意识到有些情绪用事,梁长史正声说回正事,“王掌柜送出的金银先是交到清音阁的伶人,再送到郑正忠的手上,最后流向太子府。郑正忠也不过是太子手下千万手下的一员,专替他搜刮民脂民膏,能查到郑正忠头上还得感谢太子倒台,他的马脚才终于藏不住了。”
将事情都讲清楚,长史才说出最终的目的。
“今日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相商,明夜子时,清音馆的人还会去往司马府,这是将他拿获的最佳时机,不知道齐王殿下意下如何?”
容骁思忖片刻,点头道:“我们一同前往。”
临走前正值用膳的时辰,长史夫人停下手上拾掇虾子的动作,上前来招呼,“留下来吃顿便饭再走吧。”
她双手紧攥着,有些紧促。晏清看向她走来的地方,虾壳被剥得七零八落,少见几只完整的虾仁。
注意到她的视线,梁长史尴尬地笑笑走上前,“家中不常食用此物,让诸位见笑了。”
听了他这话,晏泱与容骁也注意到那边,但都没说什么,只是婉拒了长史及夫人的邀请,离开了长史的宅院。
梁长史的话毫无漏洞,但晏清却有些道不明的异样之感。
翌日晚,晏清与芳碧二人先行赶往长史给出的宅院地址,她们坐在高处的屋顶上,隐在夜色中,静静等待着容骁与晏泱的行动。
远远看去,那个即将被府兵团团包围的宅院很安静,与晏清在虫虫的视角中看到的是同一个。
梁长史找的是对的。
这件事即将了结,但这未免太过简单,她刚查到这个院子,答案就被揭晓,连同主谋也即刻要被捉拿归案。
“芳碧,你觉得梁长史怎么样?”她转向芳碧。
芳碧仔细回想一番,然后说道:“清廉忠臣,但给我一种刻意表现之感。”
“你也这么觉得......”
还要再说什么,前方院子里忽然亮起烛火。
两人停下来望向那边,晏清眯起眼仔细分辨院子里的人影,虽说仍有些难辨认,但她还是看出那是小月,清音阁的人。
她的打扮与上次见到的一样,正与屋檐下的人交谈,可惜那人被完全遮挡住。若不是伸出的手,都要让人觉得小月是在与空气交谈。
小月将一个匣子交与那人。
院内的交谈还在继续,院外容骁与晏泱已带着府兵赶到。
晏清与芳碧离得近了些,但没有参与此次搜查,只在高处旁观。
院门被踹开,亮堂的火光将整个院子照亮,容骁晏泱的踏进院中,看向没反应过来前就已被拿下的小月和幕后主谋。
晏清也终于看清他的脸。
是梁长史口中的云州司马,郑正忠。
接下来在烦杂的动静里,梁长史带领着府兵很快搜查出郑府中的大量钱财,郑府上下几百号人都被带走。
人赃并获,郑正忠也不再狡辩,为免受严酷刑罚将涉及此事的有关人员全数供出,清音阁因此伶人大减,王家米铺被查封,王掌柜一家也都被下狱等待发落。
此事告一段落,云州似乎就此平静。
郑正忠被斩首那日,四人再次前往清音阁,里边的景象没什么大改变,缺失的伶人早已被补上,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
她们到时,台上唱的还是那出抢亲戏码,唱的人却换了遍,主演变成了诗云。
诗云是清音阁当之无愧的台柱子,只是在之前,因郑正忠的诡计,风头都他的人抢去,现在倒是变回原本该有的模样。
奇怪的是她并未得到多少打赏。
台下的看客个个都在抓耳挠腮,在想着什么。
落幕之时谜底才揭晓,看客们是在为她作诗。
不收金银,只收诗句,这是她的规矩。
以诗作赏,倒是清新脱俗。
可惜。
“来人,把她拿下!”
容骁高声道,转瞬间台上光鲜的伶人变为失措的阶下囚。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有没有人呀有没有人呀~(四处打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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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息渊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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