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末的时候，林川逸回国了。

用护照在阿联酋航空官网买的机票，黄牛都打不出行程。虽然，林川逸息影三年，早没几个人在乎他的行程了。

不出所料，当林川逸全副武装地从机场出来，不仅没有粉丝拉的人墙，甚至都没人给他举一个牌。只有常年蹲守在首都机场的专业代拍，颇有职业精神，象征性地拍了两张。

天气冷，林川逸从更冷的地方回来，里里外外套了几层。照片里的林川逸，裹着一身黑，只有口罩上缘露出一双狭长凤眼，眉头微蹙，堆着极寒之地终年不化的雪。

此时，面色不虞的人正在心里诽谤：普通人也有亲朋好友举牌迎接吧，贺妈人呢？还是不是我经纪人了？

被他诽谤的贺青云，远在市中心开会，她两年前已荣升经济总监，早不是他个人的经纪人了。世殊时异，娱乐圈每天都有万丈高楼平地起，谁还会在原地等他三年呢？

堂堂影帝林川逸，落到如今田地，是他当年任性出走造的孽，怪不得别人。

林川逸左右看了看，倒也不是很在乎的模样，自己打了个出租车回家了。

当天给他的好兄弟杨文宇发一微信，说我回来了。

*

林川逸发这条微信的时候，正在倒时差，三更半夜，精神抖擞地坐在地上发呆。

他这次出国，在外面玩了一年，家里一年没进过活人，水费、电费、各种费，一个没交。林川逸断水、断电、断WiFi，Switch在回程的飞机上就玩关机了，手机还有一半电量，但插的是两年前的卡——流量套餐已经过期——网速慢得只能发发微信。

林川逸在客厅枯坐成佛，给杨文宇发的这条微信，纯粹是闲极无聊。

发完他就后悔了，把网一关，手机开成超级省电模式，眼不见为净。

杨文宇收到这条微信时，正在跟酒友们喝酒。

手机横在桌上一震，屏幕幽幽亮起来，杨文宇尚未拿起来，先被旁人眼尖瞅见了，夸张地一声惊叫：川哥！川哥居然回来了！

喝到后半场，杨文宇喝得头晕眼热，迷蒙间抬头，眉心蹙着，有些困惑。

“哪个川哥？”

手机被拍到他眼前。杨文宇被白光一晃，一时间没看清那简简单单几个字。

我回来了。

改天一起喝酒。

备注明晃晃地写着：林川逸。

*

第二天一大早，林川逸出门交电费办套餐，手机撑了一晚上，电量仅剩鲜红的一血丝。当代社会，手机没电约等于人间蒸发，林川逸想买个早餐，连路边的煎饼果子都是扫码付款！

林川逸护着这一丝电，深感被世界抛弃，找了家准备开业的星巴克，厚着脸皮进去蹭插座蹭WiFi。手机刚连上网，立刻叮叮哐哐地响起来，弹出杨文宇给他发的八百条微信，打的八百通视频电话。

头大，根本懒得看。

杨文宇依依不饶，又来一通电话，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林川逸没骨头似的趴桌上，有气无力地接起来：“喂。”

杨文宇大概是喝了个通宵，精神亢奋，但脑子不清醒，还有一堆狐朋狗友在他身边起哄，七嘴八舌的。

活在时差里的林川逸困得不行，也没清醒到哪去，嘴里“嗯嗯、啊啊、好好、对对”地应付了半天，其实啥也没听明白，权当底噪了。

好一会，耳边忽然安静下来，背景有些空旷的风声。

紧接着，传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声音。

“你真回来了？”

林川逸蓦然一惊，人都坐直了。

有些熟悉的，总是带笑似的嗓音。错觉似的。如梦似幻。

还没等林川逸梦醒，那声音又说：“这次又回来做什么呢？”

什么“又”呀，你还嫌我回来的多了。

林川逸把脸埋下来，企图从领口缩进去，过一会才说：“回来拿影帝。”

对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他讲，不催，不挂电话，听到林川逸大放厥词，也没什么别的表示。不惊讶，不诧异，不说信了，不说不信。

只说：“真的呀？”

那么浅地一叹，又仿佛是笑了。

不是真的好奇。

*

门外跟门里是两个世界，清晨是一个城市最为安静的时刻，昼行动物仍在安睡，夜行动物也将归巢，仅有无家可归的人，在街道上零落着。尹翔拿着杨文宇的手机，肩膀虚挂着一件羽绒外套，独自一人，贪享了这片刻的孤独。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里面又传出杨文宇唱歌的声音。相对清醒的人走出来说：“尹哥，你快把杨文宇这小子扛走吧。”

尹翔轻轻地点头，犹豫了片刻，嘴角收敛起一点暖意，对电话那头说：“欢迎回来。”

也不是真的欢迎。

刚从星巴克走出来的林川逸听着忙音，暗骂道：我手机还有电，你居然就先挂电话，尹翔你大爷。

*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林川逸交完水电费，给自家WiFi续上网，把手机往新买的国标充电器上一插，裹着从飞机上顺下来毛毯，瘫到沙发上就开始睡。

沙发上弹起一层陈年厚灰，林川逸在漫天飞尘里连睡四十八小时，把时差睡正了，期间好友亲朋商务伙伴的电话一个没接。

家政妇跑到他家门口雪姨喊门，愣是没把他喊醒了。

还是贺青云千里迢迢跑来，用钥匙开了门，带着人把屋子里里外外开荒了一遍，差点被灰尘呛得犯鼻炎。期间林川逸睡得不省人事，眼睛都没睁一下。

两天后的早上六点钟，林川逸在光亮如新的客厅里醒来。慢条斯理地洗漱了一番，这才开始翻翻手机，看看微信。

*

林川逸昏睡期间，他回国的消息靠杨文宇的一己之力，也成了圈里的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

他出国前拍的最后一部戏，档期几次调挪，正定档要上映了。这部电影投入挺大，林川逸息影三年，淡出公众视野已久——公众都快不记得有这号人了——不得不为这部电影重回人前镜头下。

当然，他不是为了这部电影，是为了钱。

当然，他也不说是为了这部电影，却说，是为了回来拿影帝的。

电影没上，奖倒已经给他口头颁完了。林川逸此人，在许多人眼中，便是如此一位让人又爱又恨、任性妄为的逸才。

这部电影据（营销号）说很好，某电影节上做了点映，看过的人都说好。

影帝林川逸，搭新人女演员，原本不是拍来冲奖的，是拍来捧新人的。

姑娘长得好看，当下流行的原生感美女，眼一抬是清纯鹿眼，眼一睨是高级厌世，不颦不笑时不沾人间烟火，妥妥天仙下凡，跟超模之间就差一个身高——能跟林川逸搭戏，必然算不上很高。

于是这部电影，自称是个文艺剧情片，实则是一部以看脸为主、看风景为辅的公路壁纸片。

前期资金充足，在欧洲出外景，后期更是精雕细琢，每个镜头、每帧画面都挖空心思，美得不似人间。画面好看赢一半，加一个过得去的剧情线，营销号闭眼开吹！妥妥吹上奥斯卡！

要不是撞上林川逸那堆破事，这片子本来早就要上。如今时过境迁，彼时的新人女演员都熬成小花圈的中流砥柱了，这部片子周周转转，也终于定档了。

林川逸回国，就是为了宣传这么一部片子。各路人马，熟的不熟的，纷纷上线营业：新片要上了吧。回来宣传啊？据说你那片儿特好？要不要帮忙发个微博造势啊？

势肯定是要造的，但各有各的价格，怎么发，谁发，何时发，主要还是看金主爸爸的意思。

林川逸平日里任性妄为，但资本之下，逢场作戏，他也不抵触，召之即来的模样，如同一只受训边牧——没有讽刺他舔狗的意思。

边牧在同类中的智商极其出众，因为聪明，吃饭砸锅这事，林川逸才做不出来。身前的债不还上，他于心不安。于是他虽然说是息影、说是退出娱乐圈了，也不得不回来，不得不逢场作这最后一出戏。

这出戏，于情于理最多演三个月。

林川逸算了算，觉得三个月算什么，早年他在大雪里拍戏，零下二三十度，没见过雪的南方人，好几个月也撑得下来。如今他回国待着，每天酒肉朋友伺候着，发发微博营营业，满足一下大众好奇心，算什么难事。

三个月后蛋糕分完了，他拍拍屁股走人，功成身退，功不成身也退，仁至义尽，一身清白。

于是林川逸一一回复：谢谢，太给我面子了，到时候再谈。

林川逸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社交，边想：我仿佛是跟杨文宇讲过一个电话来着。讲啥了？

想了半天，没想起来，自认都是废话，不想了。

——那倒也没说错。杨文宇嘴里的话，十有**都是废话，忘了也无伤大雅。

但他跟尹翔，是讲了几句人话的。

——这也忘了，就是天打雷劈了。

林川逸划到跟杨文宇的聊天界面，想起他主动约了一场酒，于是又发了条消息，确认时间。

但他没想起那天说过话的另一个人。

没想起自己身前欠下的债，又何止是青红皂白的这一笔。

*

林川逸想起这件事情，时间已经来到下午。收到信的贺青云把他从家里拎出去，带他吃了第一顿饭。林川逸蓬头垢面、不成人形，一碗牛肉面下肚，才迟缓地感到脚踏实地。

先前那几天仿佛还在云上飘似的。在时区间辗转，仿佛一台电脑重启，丢失了许多数据。一条条捡起来，慢慢才能流畅地运行。如今数据整合得七七八八了，林川逸像柯南似的，“叮”的一声想起来：那天，他是跟尹翔说了话来着。

尹翔还说，欢迎回来。

啪嗒一声，一块红烧牛肉从筷尖掉回碗里，汤汁溅到对面经纪人的鼻尖上。

贺青云抬眼一看。

林川逸愁眉苦脸、瓮声瓮气地说：“贺妈——尹翔好像给我打电话了！不可能吧！我肯定是做梦了！”

“你怕不是还在梦里。”贺青云面不改色，“你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