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军队的黑色甲胄之上，想来军纪严明，这长长的队伍里，竟几乎只能听见脚步声。

“留在锢南山脚，南明楚会来接你。”棠萤看着沈长盈苍白却不掩绝色的脸，有些嘲讽地说道，“不过我倒是觉得，郁垒他绝不会放过你。”

棠萤递给沈长盈一件猩红色斗篷，又帮她重新戴好头上歪掉的凤凰钗，她的动作温和细致，但语气却是冷冰冰的，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恨不得与她马上撇清关系。

“你只是自己趁我不注意的时候逃婚，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我这一身残躯，郁垒竟也大费工夫将我抢来，只怕是还有什么利益未曾被榨干净。”

沈长盈声音已有些沙哑，她的眼睛却依旧澄澈而透明，就像从未染过世间污浊，自然也不曾粘上人间情爱。

棠萤觉得自己是不喜欢这双眼睛的。

“只要你离开，他就没办法算计你。”

棠萤撇过头去不再去看她的眼睛，只是拉开严实的车帘喊了一声：

“神荼。”

一个面容极为俊美却神色冷峻的男子走了过来，他长着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纤长的眼睫在他敛眸的时候遮住了他看到沈长盈时，脸上冰冷无情的眼神。

唯有看向棠萤的时候，他的表情才会变得柔和，眼睛里满是隐忍的深情。

沈长盈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俊美的男人，他美的简直都不似凡尘中人，像是坠落人间的月中仙，像是蛊惑人心的水中妖。

总的来说，这不像是会在人间出现的容颜。

哪怕从小泡在美人堆里，看见这个男人的第一眼，她也因为这张脸而晃了晃神。

“我要放她离开。”

“好。”神荼从来不会拒绝棠萤的要求，只要不伤及她自身，无论她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

“若我离开，你们可会有事？”

沈长盈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娇美动人的棠萤，她玲珑娇小的身躯没有斗篷的遮蔽显得越发小巧，让人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小小的弱女子，居然敢和有着赫赫凶名的魔裔作对。

她想，也许她从来没看懂过面前的这个人，从当年教坊司救下棠萤之时开始，到如今她走入绝地，她们相伴许久却两不相知。

棠萤体内还带着她的仙根，让她不害怕从窗外袭来的寒风。这是当初棠萤和郁垒一起从她身上生生夺走的，那一次她几乎半步踏入了鬼门关，若不是父皇为她启用了越国至宝回灵草，只怕她连命都保不住。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她原以为此生不见的女子，这个她原以为蛇蝎心肠的女子，竟然会是如今唯一对她施以援手的人。

“若你不走，我便将你踹下去。”

棠萤看起来很不耐烦，似乎是已不愿与她虚与委蛇，她殷红的唇里吐出的尽是毒汁，像是没法对卿长盈说出一句好听的话。

“你只要离开，不落在郁垒手里，我们便不会有事。”

雪花落在神荼的肩膀上，似乎也把他整个人冻的越发冰冷，至少他把视线转移到她身上时，冷漠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就像是在说：不走，就死。

队伍已渐行渐远了，原地只留下了身上披着斗篷挡住里面的嫁衣，脸上又带着面纱遮蔽容颜的沈长盈。

她深深地望了一眼两人离去的方向，又转头看了看据棠萤说南明楚会来接她的方向，抬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闭上了双眼，任凭雪粒落在她的脸上。

有些久违的寒冷。

只是沈长盈却未曾按照棠萤的要求在原地等待南明楚，而是顶着风雪，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爬锢南山的路，她从小被养在深宫，未曾来过这里，但是当雪花打在她的脸上，寒风刮过她的身体的时候，她就知道。

这里，就是她的末路，亦是她的归途。

一边杵着从地上捡来的树枝，一边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沈长盈仍想着刚刚与棠萤的对话。

“你要救我，又要与郁垒为敌，你已心存死志，为何？”

在沈长盈看来，像棠萤这样的人，她从微末中夹缝生存，一步一步往上爬，好不容易才报了她的血海深仇。如今她已经拥有了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拥有了自由，她不应当有求死的这一天，她只会求生。

棠萤讨厌沈长盈这双眼睛，明明不过是和旁人一样的棕色的眼珠子，却像是如同天空一样澄澈，像是能把所有人心中的一切阴暗都一眼看透。

如今倒是看的清楚，那她怎么既没看透郁垒对她不怀好意，又没看出自己曾经对她是蓄意接近呢？

沈长盈还记得棠萤那时脸上的表情，带着痛恨，带着遗憾，带着同情，还有些她读不明白的情绪，她恶狠狠地看着沈长盈说：

“你既如此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你昔日的情郎，那个叫郁垒的魔裔如今修炼魔族邪术，已经抓走了有着九黎血脉的南疆国君。”

“他向越国皇帝要走你，不过是等着用你这个曾经的人族气运所钟的魂魄，聚世间之灵气，将天下百姓全部炼制成他的傀儡，在人间创造新魔族，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魔域。你若不想这天下彻底沦为被他控制的魔域，便自己逃的远远的。”

“你不杀我？”

沈长盈已经对此没有什么情绪了，郁垒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对她来说都不足为奇。只是她能看得出棠萤十分激动，却她不能确定棠萤说的是真是假。

若她说的是真的，她皇兄绝不会把她送给郁垒，而提前找到她的棠萤只要趁着郁垒找到之前杀了她，便不用继续承担风险了。

事到如今，棠萤已没什么理由骗她了。

“我不杀你，所以我们两清了。”

棠萤似乎在说完这些话之后冷静了下来，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沈长盈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彻底记在心里，而后就将沈长盈粗暴地赶下了马车。

思绪万千，不知不觉间，沈长盈已走到了半山腰，她的发冠，斗篷，珠钗因为太过厚重，都在来路上一件一件地被她丢掉了，现在她身上只穿着那件鲜红的，被郁垒送来的，像是被鲜血染红的嫁衣。

越向上走，雪也越来越大，走到半山腰时，雪已几乎淹没了她的小腿。

只是，沈长盈依然无止休继续往上爬，明明她早应该失去力气，但是她像是在耗着自己的所有潜力，以生命为燃料一样地往上爬。

爬，一直爬，爬到她能爬到的最高的地方，爬到能触碰到天的地方。

她想要问问这上天，为何人定不胜天？

沈长盈回忆起自己这短短的一生，经历了许多了大起大落。从遇见郁垒开始，命运的捉弄终于像是落到了她的身上，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一步一步被逼着走到了如今，她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到后来几乎一直被推着走。

直到今日，她终于有了自己选择的机会，而她像是终于在生命要结束的这天感受到了什么，玄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命运的指引。

沈长盈继续往上爬，爬到整张脸都被冰雪冻的惨白，爬到手脚麻木，爬到双腿流血。

她总觉得，在这高山之巅，云端之上，有她要找的答案。

而彼时，棠萤将神荼叫上了马车。

“你真的如此爱我？爱到愿意陪我一起去死？”棠萤坐在神荼怀中，一只手环住他地脖颈，另一只手勾勒着他俊美无匹的容颜，到最后，指尖落在他的脖颈之间，用食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喉结。

神荼眼神幽深，不自觉的喉结动了动。

神荼害怕冰冷的甲胄会冻伤棠萤娇嫩的皮肤，一上马车就把盔甲脱下来了。

好在是在烧着暖炉的马车里，哪怕是衣服穿的没那么厚实，他身上的温度也不会让棠萤感到寒冷。

“是。”

神荼的声音短促，却满是隐忍的意味，他捏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却没有移动一丝一毫，也没有在棠萤不允许的情况下触碰她分毫。

棠萤仰起头，轻轻解开神荼的衣服，露出精壮的胸膛，上面有一块丑陋的疤痕，就像完满无暇的玉壁上突然出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瑕疵。

那是神荼自己用炭火烫出来的痕迹，上面印着棠萤两个字，明明丑陋又狰狞，但是在棠萤眼里却觉得无比动人，这个世间，原来也有东西是永远属于她。

“哈哈哈哈……”

她低头大笑，松开了抱住神荼的手，笑得眼尾泛红，靠在他的肩头。

“好啊，那你就跟我一起去赴这场死约吧，你既爱我，想来不介意陪我一起死。”

待到棠萤终于笑够了，她才漫不经心地躺在神荼怀中，摸着他胸膛上的字说道。

神荼却没有直接答应她，而是低头注视着棠萤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的说：

“我不会同你一起死，我会死在你的面前，要伤害你的人，必须踏过我的尸体。”

马车里，棠萤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褪去，她沉默着回望神荼的眼眸，里面蕴着散不开的坚定和隐忍的情深。

她把脸靠在神荼的心口上，聆听他的心跳，过了许久，才轻轻地道出了一个字。

“好。”

而在锢南山上的沈长盈，在拄断了许多根树枝之后，面纱也被寒冷的雪风刮走了，她一步一晃地向上爬，在月亮也爬上夜空的时候，终于到达了锢南山顶。

只是此时沈长盈已再无力气了，此刻她生命的火焰像是已经彻底燃尽，眼睛里只有疲惫与茫然。

大雪茫茫，山顶的空地已经彻底被大雪所覆盖，凝结成厚厚的冰层，又被新的雪所掩埋。

她躺倒在雪地中央，看着漫天大雪纷飞，落到她的脸上，手上，眼睛上，落到鲜红的嫁衣上。

沈长盈先是想起自己出去游玩时所见的万家灯火，想起自己从京都出嫁时所见的街上艰难求生的越国子民，想起了那座把她禁锢了半生的金碧辉煌的深宫，而后才想起了自己短短的一生。

说郁垒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倒也算不上，毕竟走到这一天，他们所有人都没得选。

她仍然不恨他，哪怕注定孤独地死在这雪夜之中，她也不后悔那年百花宴中救下他，不悔将他留在身边。

她只是有些茫然，他们，是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

“我这一生虚妄，我不悔，只是，有些难过。”

沈长盈轻轻呢喃着，她静静地躺在雪地上，看着天空飘扬的雪和高悬在天上的月亮，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死亡。

她已彻底毁掉了自己的灵府，在被夺走仙根后，只有回灵草的药效勉强为她护住了破碎的灵府，如今她自己打破了这样脆弱的平衡。

灵府一碎，身魂俱灭。

此生，我已为天下已鞠躬尽瘁，耗尽所有，再不剩些什么了。

可我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呢？

沈长盈的意识逐渐模糊了，只有一种莫名的感应从云端之上传来，就好像是有人在凝望着她，也像是她在凝望着谁，千千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