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本座砸场子

云曦南脉的竹海许多年没有遇见过这般连日不绝的大雪,自冬至断断续续下至腊月初一。

没至膝盖的积雪把全世界隔绝于山外,茫茫雪原唯余墨辰也一人,在竹海间把日子过得遗世独立,鸡飞狗跳。

大棚里的第一茬草莓熟成深红欲滴的颜色,咬上一口,蜜糖似的汁水在唇齿间爆出,细腻水润甜香四溢,在数九寒天里直接快乐起飞,让人感叹果然众生皆苦的反义词是草莓味。

玫瑰与茉莉在隔壁打起花苞,舒展相依,望向外头纷扬的大雪。后山的祁门红在灵力干预下,拼死拼活赶在天寒地冻前出了一茬新茶,墨辰也这几天炒茶炒得梦里都在左手打圈右手抖散。

三头黑驴经过培训磨合持证上岗,已经能够熟练地互相配合,拉石磨磨出细腻的糯米浆。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在朝预想的方向顺利发展,欣欣向荣,充满希望。

再有一刻便是辰时,是练习《天隐诀》的好时候,但竹林里只有压弯无数枝杈的三寸厚雪,玄煞魔尊墨辰也的身影是一点不见。

啪嗒。

雪块撑不住过分安静的无聊寂寞,栽头掉了下去。而不远处的牛棚里,则一派剑拔弩张的愁人景象。

“祖宗们,不生气!咱今天谁也不生气!”魔尊大人蹲在牛棚食槽这一头,小心翼翼藏起一盆香气喷喷却不招待见的小灶,双手高举表示投降。

趴在她旁边的破空五体投地,蓝眸看向对面,眼神里全是卑微和讨好。

冰狼的凶狠和脾气?不存在的。

两只肚大如箩的母牛站在食槽另一头,眼睛瞪得像四个铜铃,呼哧呼哧费力喘着粗气。快要出世的小牛跟着撑得薄薄的肚皮一起一伏,看得墨辰也心惊胆战。

草莓成熟,驴学拉磨,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奶牛生完牛犊子后开始产乳,于是照顾好待产母牛成了眼下全竹院第一要务。

两头准妈妈入住单独牛棚,升温符贴得密不透风,温度掌控得比大棚还精准。一人一狼起早贪黑,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流守在旁边,绝对不给意外半分机会。

墨辰也甚至开始嫌弃秋天存下的干草料磨牙,从山里新找的常青灌木冰嘴,干脆每天五顿专门给母牛烧锅做饭,添食换水。

但有什么用呢?

今天她在黑洞洞的五更天起床,精心熬好母牛最爱喝的粥,晾到刚好入口便急急忙忙捧着端过来。谁知她才往食槽里倒了一半,一头母牛突然上来一蹄子把槽踹翻,另一头随即迅速跟着生上闷气。

墨辰也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场就带着破空认错了。

实力明显悬殊的两方僵持许久,两头牛稍微平静了一小丢丢。

墨辰也见机,立即和颜悦色温声轻哄:“不就是突然不爱喝粟米青菜鸡蛋粥了么?多大点事儿,早饭吃山药南瓜米糊好不好?我现在就去把驴踢起来拉磨。”

因为怕吵到母牛而被迫搬家的三头黑驴远远听到这不公平安排,不满得直叫唤。

可惜叫声还没拐过那道弯,牛棚直接飞出一道烦躁无情的鬼玄麟魂力,瞬间把驴收拾得服服帖帖,安静如鸡。

这一头的牛棚里根本不管驴的死活,墨辰也双手隔空缓缓下压,安抚气得快要上不来气儿的奶牛:“米糊半个时辰内上桌,来,我们先用拉玛泽呼吸法冷静一下,呼~~吸~~对就是这样,破空跟着一起练!再呼~~~吸~~~~你们就是全世界最棒的大美牛!”

等到母牛终于满意地舔净食槽再吃光两盆新鲜草莓,已经是足足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院子里的人狼驴全部累瘫在地。

三头黑驴敢怒不敢言,回圈抱团睡觉,安抚彼此疲惫的心。

墨辰也的头发散下好几缕,趴在矮桌上不想说话,把脸深深埋进双臂。破空四仰八叉躺着望向天花板,原本晶莹的蓝眼睛失去了对狼生的热爱。

[阿娘,饿。]

“还有半盆祖宗们不喝的粟米粥。”墨辰也回答的声音有气无力,透露出实在活不起了的疲惫。

[……好吧。]

破空想到阿娘早起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自己想炫碗红烧牛肋骨和几颗小草莓的愿望确实挺过分的,最终决定乖乖不提,换个全家都在翘首以盼的问题。

[阿娘,牛到底啥时候生犊子?]

“快了。”

[快了是多快。]

“三五天吧。”

[真的吗?没有骗狗?]破空记得前天阿娘也是这么说的。

墨辰也没再说话。

成年人的沉默,破空懂了。

[它们要是再不生,修狗可能就先赶去投胎了。]破空真的好想大哭一场,但守了一夜的牛,它现在实在没有力气。

趴在桌上的人更是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

破空用爪子勾勾墨辰也:[阿娘,刚才的麒麟魂力差点把驴和修狗一起带走。]

三天顾不上练《天隐诀》的墨辰也猛然抬起头,凤眸直愣愣盯着虚无,牙缝里憋出一句撕心裂肺的话:“要不让鬼玄麟把我也带走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怂还是很怂的。

第二日的辰时,墨辰也认命出现在白雪碧竹间。

上古凶兽憋久了容易出问题,万一赤瞳鬼玄麟真的急到魂力暴起反噬,先前练过的几天《天隐诀》估计都要白给,满山的活物全得被炫。

横竖隆冬无人能进山,她索性把赤瞳鬼玄麟多放出来些遛遛。

凤眸变成更为鲜艳的赤色,一手执碧竹,一手成龙爪,雪衫身形顺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招式舞如踏风流云。

冬日的清晨阴沉静谧,空气冰凉湿润,与天隐诀三招一藏的身法一同抚平蛰伏于魂魄与灵脉中的焦灼躁动。心诀招式终于到了收势,修白左手突然凌空向前抓去,深翠竹叶被无声震离树枝,掺入落雪高高扬向阴沉苍穹,遮天蔽云。

手腕在翻转间龙爪突然成掌,温柔收回,飞扬入穹的竹叶与白雪骤然转身回落,在竹海间落下一场稠密的碧素冰席。

周围寂静极了,雪叶落地的簌簌声变得极为清晰。墨辰也阖上赤红双目,等待赤瞳鬼玄麟随着身体里的血脉奔流渐渐平静下来,被自己纳入魂魄中。

一阵风声忽然在背后几丈远的地方轻拂过竹叶,本是山间常事,却让未褪赤红的凤眸应声睁开。

“谁?”墨辰也的眼睛迅速恢复琥珀色,握住碧竹梢的手暗自蓄力,转身朝风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几只大山雀自竹叶间腾空飞起,方才的气息却好似一场错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墨辰也皱起修眉,目光扫过四面空无一人的竹海,若有所思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另一头传来急促的狼爪踏雪擦擦声。

[阿娘!阿娘!]破空在雪地里连滚带爬,跌跌撞撞。

墨辰也吩咐破空在自己练《天隐诀》时守住牛棚,不要让闲杂驴等靠近,破空这副样子大喊着跑过来,顿时觉得不妙。

“怎么了,祖宗们不是刚吃饱么?”墨辰也迎着破空走去,“是要加餐么?”

[不加餐!]破空又慌张又兴奋,[祖宗们可能要生!]

墨辰也仿佛一个在沙漠里走了三年的人终于看到终点的绿洲,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真的?”

[是尊嘟!修狗来的时候已经能看到小牛犊子的脑袋了!]

[这回是真的生了!]

墨辰也一把捞起破空夹在胳膊下面,朝牛棚飞奔。

经过这些天狼怒驴怨人崩溃的照顾,两头母牛体质温厚强大,生产的低吼声并没有持续太久,牛棚便传来喜讯。

看到三只小牛犊子颤颤巍巍站起身,觉得熬到头的墨辰也和破空相拥喜极而泣。到牛乳哗啦啦流下来时,墨辰也简直想就地给母牛磕三个响头。

至于清晨竹林里那道奇怪的风,没人顾得上继续留意。

接下来的日子,竹林小院所有成员更加忙碌。

破空吃喝拉撒全在牛棚边上,一边看护三头皮上天的牛犊子,一边随时照顾产后母牛的情绪,时不时要表演一场踩木桶走路的小狗哄牛开心。

三头大黑驴不仅要给竹院大功臣做月子餐,还要磨各种各样的香甜浓浆,一上磨就大半天下不来。要不是每天有十几颗甜甜的新鲜草莓吃,这种累断老腰的活儿驴早就不干了。

墨辰也每日从牛棚里提出一桶桶浓白牛乳,然后一头扎进厨房里一整天看不到人影。

直到小牛犊子出生的第九天,墨辰也背起一个蒙着薄棉被的大竹筐,里面放着十来个神神秘秘的封口竹筒杯,在静悄悄的全家午憩时间推门沿着雪径朝下山的方向离开。

时近新年,落宿镇更加热闹。

许多南来北往的行侠游子打算留下来过年,人.流量比平日里翻了好几倍,几乎镇上所有客栈都挂出了满客的木牌。

而年年推出各种新年菜色和花样的金玉堂更是一房难求,食客们在门口搓手呵气排起长队,宁愿又冷又饿得等上半个时辰也要去金玉堂里尝上一口珍馐美酒。

歌舞声起时,小二已经叫到今日夜市小桌第二百一十五号,他喝了口半凉的茶润润嗓子,探头朝外看到等着吃饭赏曲儿的食客队伍还排得绕金玉堂一圈半,鸡贼的寒风趁机吹得他哆嗦了两下。

每隔一月更新菜色,戌时一到歌舞立起,掌柜账房伙计虽然疲累,但方圆百里没有比金玉堂工钱出得更高的客栈。听说新年期间还整了别的活儿,这种老板不发财谁发财。他由衷感叹。

堂内的杂役腾出一张干净小桌,小二清脆嘹亮的喊号声又响起:“小桌二百一十六号请入堂~~~”

披着白棉氅的年轻姑娘举着排号木牌走近,她背后背着一个被薄棉被盖着的巨大竹筐,看起来沉甸甸的。

小二看她冰雪浣出的脸庞没来由得觉得眼熟,自己似乎什么时候见过这位风姿清冷的美人。但金玉堂里每日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他一时没能记起来。

金玉堂内,暖意扑面而来,一水儿穿着粉衣的美人儿正在正中的华台上跳《桃夭》,笛声温柔悠扬,身姿柔美曼妙,花枝玉手在白水袖间羞怯一甩。

“今日小店客格外多,让客官久等。”穿过人挤人桌挨桌的宽阔厅堂,小二把白衣姑娘带到华台旁的位置,略带歉意,“现在的小桌唯有这个位置了,客官若嫌吵可再等下一桌,小的给您安排清净的座位。”

“这张桌子极好。”年轻的白衣食客倒是痛快,卸下肩上的竹筐坐定。

小二浑身上下长满了机灵:“客官虽人美心宽,小店可不能怠慢。今日天寒,送一壶我们老板珍藏的上好红茶给客官驱寒。客官用些什么晚饭?”

“多谢金玉堂美意。”白衣姑娘撑着下巴看菜单,“既然天冷,来一条两斤半的蜀东麻辣烤鱼来尝尝,热菜要小炒黄牛肉和剁椒蕹菜梗,再来一份玉米甜羹。”

小二听到这口味,忽然记起了自己在何时见过这位客官,他惊喜道:“客官是八月时那个点特辣牛肉拌米粉,喝香茶加一整盅槐花蜜的姑娘?”

墨辰也听到此话,抬头一笑:“原来是你,亏还记得我。”

“记得记得,小的当然记得!”小二兴奋点头,这么好看的姐姐试问谁能忘,“姑娘稍坐,好茶好菜马上来!”

一曲舞毕,金玉堂正中台上的桃夭姑娘们垂眉谢幕。

金玉堂出菜极快,墨辰也点的喷香菜肴不多时便摆了满桌,她眯起凤眸斟满一杯浓香红茶,修白指尖在茶杯沿上轻敲。

两声鼓点传来,丝竹声奏起,几个身穿碧绿窄裙的姑娘抱着盘鼓,踩着乐声步步走上华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相和歌》。

墨辰也把茶杯端到唇前,是她当年随手写进这本里的一首古曲,没想到被金玉堂拿来商用。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姑娘们口中齐声吟唱清婉不怨的诗词,与鼓声丝竹相和,闹哄哄的金玉堂渐渐安静下来赏吟唱舞曲。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鼓声齐而清脆,整个金玉堂被引入清雅仙境,无人不屏住呼吸,传菜的小二都压低嗓音放轻脚步,不敢惊扰——

“啪!!!”

一声愤怒的拍桌声突然袭击,把金玉堂里的视线全部吸引到华台旁边一个独自坐在满桌美食前的白衣食客身上。

“小二!”墨辰也骤然提高声音。

小二早已一路赔笑得跑过来,讨好道:“客官是要添些什么?”

墨辰也冷脸冷声,看起来非常生气:“你们金玉堂还打不打算做生意了?!”

小二惊愕:“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是不是菜不顺口,或者小店哪里做得不好怠慢了客官?”

“菜挺好,不过……”墨辰也手腕一转,把杯中茶倒在地上,傲慢无礼至极,“这红茶如何入口?叫你们老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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