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络与太子仅一岁之隔。
太子是嫡子,自小承载着帝后的厚望,他也的确处处拔尖。而陈络便理所当然成了那个衬托太子优秀的纨绔子弟。
这样的关系注定了二人水火不容,即便太子如今已贵为储君,仍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给陈络添堵的机会。
陈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太子步步紧逼,他当然要好好回敬一番。
他任由流言又传了两日,真可谓“忽如一夜流言来,街头巷尾都刮遍”,连路边的野狗都能对着楚王府叫唤两声后,所谓的内幕终于被几个“知情人”抖了出来。
街边馄饨摊上,一个衣着样貌都平平无奇的中年汉子,正与同伴高声谈笑,“听说了没?就那事儿!”
“哪件?是锣鼓巷王老爷纳第五房小妾,结果被亲儿子截胡那事儿,还是芝麻胡同的花寡妇勾搭了三个汉子,惹得人为她争风吃醋,在她院里打得头破血流那事儿?”
四周的食客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连摊主都悄悄挪近了锅灶。
“嗐,都不是!是前几日传的……楚王好男风那档子事儿嘛!”
“楚王?五殿下是吧,他呀——他干啥我都不稀奇。记得去年,他手欠非要摸人家小狗崽子,被狗娘追着撵了三条街!”
“我可见过真的!”另一人抢着说,“那天我带孙子买糖画,就瞧见他在糕点铺子里跟老板掰扯。店家看他穿得富贵,想多收几个铜板,你猜怎么着?那位爷硬是吵了半个时辰,最后反倒让老板倒贴了两个铜板!”
楚王的名号在市井间,向来是说不尽的笑谈。这下可好,你一言我一语,真的假的混作一团,热闹得如同炸开了锅。
那貌不惊人的汉子见火候已到,清了清嗓子,压着声音,却让周围人都能听个大概,“谁家还没个不成器的子孙了?就算是当今天子家里,也逃不脱啊!”
他话锋陡然一转,拖长了调子,“可这回楚王断袖的传闻,里头另有文章……听说,跟东宫有关!”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摊主也机警地四下张望,生怕撞见巡街的官兵。
“快说快说,有什么隐情?”
“别急嘛,”汉子故作神秘,“诸位想想,楚王平日里,虽说招猫逗狗没个正形,可那些个欺男霸女的恶事,他可曾干过一件?这说明什么?说明楚王殿下本性不坏,就是年纪小贪玩,还没开窍罢了。”
“那跟太子有什么相干?那可是未来的皇上!胡乱编排,你有几个脑袋?”
“我这可不是瞎说!”汉子信誓旦旦,“我邻居家小舅子的大舅子就在楚王府当差。你们知道楚王那男侧妃是怎么来的吗?是太子殿下亲自赐的婚!”
他声音压得更低,却依旧字字清晰,“诸位再想想,皇上在位这么多年,现下太子监了国,楚王怎么早不娶晚不娶,偏偏这时候娶个男人?以往他再怎么胡闹,可曾听过半句说他好男风?”
“我明白了!”有人恍然大悟,“娶个男的,生不出娃娃,没子嗣,自然就断了争皇位的心思——”
“对了一半!”汉子猛地一拍大腿,“更要紧的是,经太子这么一闹,那些个高门大户,谁还乐意把自家金尊玉贵的闺女嫁给他?”
“真毒啊!”
“还不止呢!”人群中立刻有人补充,“我家有个远亲常往东宫送菜,听里头的仆妇说,太子的这个妃是国公千金,那个妃是尚书之女,最次的才人也是四品官家的小姐,个个都是祖宗,难伺候得很!”
“他们兄弟俩年岁相当,能娶的姑娘自然也是同一批的。太子这招绝了楚王联姻高门的路,自然能把所有贵女揽进东宫。到时候,满朝文武,这个是他老丈人,那个是他大舅哥——这朝政还不好办?”
眼看众人思绪已然朝着“正确”的方向奔去,那挑起话头的中年汉子与同伴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一日之间,相似的戏码在京城各处不断上演。
而流言的可怕之处,便在于它会自己生长。传到后来,竟成了“太子借联姻笼络朝臣,意图架空圣上”。
太子见势不妙,虽以雷霆手段强行压制,然而有些事越是禁止,越是引人猜疑。明面上无人敢提了,暗地里却传得更凶,不过两日功夫,竟如野火般烧到了京郊及临近二府。
不得已,太子选择了跪在宫中正阳观前请罪。
他从清晨跪到日头偏西,滴水未进,面色苍白,连袍角都沾了尘土,显得颇为狼狈。
观门终于开启,出来的却是身着素灰道袍的韩嫔。
“太子殿下,”韩嫔语气平和,如同一尊沉静的玉雕,“陛下说,既许你监国之权,凡事自己拿主意即可。若有拿不准的,也可与老臣商议。唯有一句劝诫:居之以强力,发之以果敢,而成之,以无私。”
太子向观门行了大礼,“是,儿臣知错。”
他眼眶微红,抬头问道,“韩嫔娘娘,父皇不愿见我吗?”
韩嫔轻轻摇头,“陛下清修,不见外人。殿下,请回吧。”说罢,她不再多言,转身步入观中。
太子撑着麻木的双膝,艰难地站起身,迈步时还踉跄了一下。身旁的内侍赶忙上前搀扶,却被他轻轻挥开。
“回东宫。”
……
与此同时,楚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陈络歪在暖榻上,听着亲卫首领阮恭逐条汇报市井流言的丰硕成果。
尤其是听到流言已经自行演化到“太子意图架空圣上”时,他嘴角勾起一抹混不吝的笑意,顺手将一粒晶莹的葡萄丢进嘴里。
“不错,火候差不多了。”他含糊不清地说着,还能抽空关心一下薇赫,“大胖,这葡萄不错,阿星那儿送了吧。”
“回殿下,送了三串。”
“嗯,”陈络继续问,“太子现下在做什么?”
“回殿下,太子今日在正阳观前跪了一整日,到天擦黑才起身,陛下并未见他。”
陈络闻言,坐直了身子,脸上戏谑的神情收敛了几分,眼睛微微眯起。
他料到父皇不会轻易见太子,但亲耳听闻,心中还是泛起嘀咕。他们那位天下第一聪明君父,非要儿子臣子在外斗得头破血流,自己却大门一关,万事不管,好生落了个清静。
“知道了,”他挥了挥手,“让我们的人暂时都收敛点,扎紧篱笆。我那位好四哥,怕是还不死心。”
他最了解太子表面温和实则心高气傲的性子,此次吃了亏,定是要找补回来的。
……
太子回到东宫,挥退了所有宫人,面色阴沉,独自坐在昏暗的大殿中。
半晌,空旷的殿内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
身为储君,立下多少功绩不是最紧要的,不出错才是关键。只要行差踏错半步,任先前立下天大的功劳都不顶用。
楚王得了男妃,如今外面都在传太子容不下兄弟,父皇告诫他成之以无私,其实最初,这就是他的一点小小私心而已。
去岁崇德帝一道旨意,将自幼养在皇后宫中的内定太子妃、首辅孙女张菱华指给楚王,又为他另择瑞国公府千金白玉秋为正妃。
太子与白家千金如期成婚,而另一边,张小姐因母丧守孝,婚期推迟三年。
正是这一线之隔,让太子在不如意的现实中看到了某种微妙的希望。
如今太子妃门第固然尊贵,性情却实在娇蛮,令他相处时倍感疲惫,从而愈发怀念起记忆中那位温柔解意的青梅。
一日他又在太子妃处受了气,心头邪火无处发泄,恰好听闻楚王友人,为了个男戏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便脑子一热,结合着五弟幼时那个娶男妃命格的预言,在父皇面前暗示五弟有断袖之癖,想借此让父皇收回指婚。
谁知他话音刚落,崇德帝身边的道人竟接口说甚么“此乃天意”,称楚王命中应劫之人已自西南而来,正是那位出身南昭、号称神鹰转世的将军。
太子尚在愕然,一时都没想起神鹰将军是哪号人,崇德帝已抚掌称善,顺势解了楚王与张小姐的婚约,并金口一开,当真将那不知深浅的异国将军指去了楚王府。
更令太子窒息的是,崇德帝得知神鹰将军尚在诏狱后,竟言要做那东风,送一送身陷囹圄的神鸟,一点准备的时间也不给,命太子立即将人送去楚王府。
当时他还想,五弟娶了个荒唐的男妃,自此便与皇位无缘。父皇兴许是在为他肃清障碍。
如今看来,分明是在给他挖坑,引得五弟跟他相斗!
想通此节,太子顿觉齿冷。这就是父皇的警告吗?一股被戏弄的屈辱猛地冲上头顶,他双眼赤红,奋袖将桌上物件尽数扫落在地!
“凭什么!”他盯着满地狼藉,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无私?人怎么可能无私!”
……
次日,一道看似平常的调令从内阁发出,擢升御史台一位姓王的年轻御史为佥都御史。
七品升四品,可谓一步登天。不过在一砖头能砸死三个朝廷大员的京城,四品官也只能说是平平无奇。
重点是,王御史正是先前带头批评楚王“行为不端,有失皇家体统”的那位。
这像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关于楚王往日种种劣迹的奏章,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冒了出来。
不同于市井间的笑谈,这些被精心整理过的“罪证”,指向了更严重的方向,诸如“纵仆行凶”“侵占民田”“结交武将”等等不一而足,字里行间都意在指向楚王不仅品行不端,更有不臣之心。
陈络很快就感受到了这股压力。先是王府的几名属官外出办事时受到刁难,接着,原本与他交好的部分勋贵子弟也被家中严令禁止与他往来。
“殿下,太子这是要借言官之手,给您罗织罪名。”阮恭面色凝重地汇报。
陈络却浑不在意,“怕什么?本王名声本来就不好,虱子多了不怕痒,再多几条罪名也无妨。”
他意味深长道,“倒是咱们太子素有贤名。有时支持者众多未必是好事,这人多了,是非就多。”
“你去顺天府尹那儿,把今年初张首辅幼子在城南强买商铺逼死店家的卷宗找出来;太子妃那个瑞国公府,听闻奴仆换得很勤,查查人都去哪了;还有前年东宫修缮,工部那儿超支了二十万两银子,去查查账目,抄录几份。”
阮恭领命正要退下,“哦,差点忘了,”陈络补充,“他那个幕僚李什么平来着,一个月内大老远往京郊南昭王族那儿跑了两趟,究竟是私会情人,还是……在为南昭筹谋什么复国大计?”
“都查,给我好好的查!若还有旁的,也留意着些。”
“他不是喜欢直言进谏吗?”陈络指尖轻叩桌案,“咱们就帮那位王御史,多找些能让他名留青史的素材!”
棋局已至中盘,兄弟二人再无保留。暗巷里的流言蜚语化作朝堂上的明枪暗箭。这一局,非要见个真章不可。
而这场舆论风暴正中,那座沉寂的正阳观,依旧大门紧闭,将所有的喧嚣与纷扰,都牢牢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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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言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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