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类爱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颜檀的实习记录
堆在天空的乌云密密层叠,瓢泼的雨水跃过高楼砸向矮巷角落,这场雨让酷暑短暂地降了温,丝丝凉意顺着水滴浸透到人的衣领里,紧贴的皮肤因寒冷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
雨幕里接续传来略微模糊的人声,冰冷空洞的语调逐渐沉在成线的雨水里,再被陌生人踩进扑腾着泡沫的积水中。
“你好,需要家人吗,一个妈,一个爸。”
“你好,要妈爸吗?”
“你好,有兴趣要生我的妈爸吗?”
很多视线只短暂地落在了他身上,带着看疯子般避之不及的意味,很快又匆匆撇开。路过他的人越来越多,到后面竟隐隐现出了残影。
只有一个人在他的问话里停下了脚步,或许觉得自己身材高大这位看似有病的人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或许觉得这样的问话实在奇怪,回了这道声音。
“我要你妈跟爸做什么?”
“给他们养老送终。”男子答。
“……你没毛病吧?我养陌生人做什么?他们又没养过我,更别提我还不认识他们?”
被雨水浸湿的衣服紧紧贴在人的皮肤上,男子没撑伞,也没穿雨衣,他连避雨的地方都不愿意待,就这么直直站在露天的路边,声音平淡地回答说,“这没关系。他们也没养过我,我在二十四岁之前也不认识他们。我养与你养是一样的。”
“……神经病”
被骂了的男子并不生气,没听到似的转而面向另一个朝这边走来的过路人,继续用那种极其平稳的语调问,“你好,要家人吗?一个妈,一个爸。”
晶莹的雨水顺着叶子滴在花坛的土壤里,几条腿扒拉几下叶子,郑重地在上面记录下一行字。
“45号人类,目前因身患精神疾病不被同族看好。”
*
颜檀的工作地点从公园换到了人类房子,调任通知下达的当天,她就搭乘人类的交通工具来了这里。
这个地方随处可见食物,满地的饼干屑与沾着油腥的菜叶子,一路走来甚至看不见几块干净的瓷砖。
接应她的蟑螂名叫梵西,见她几条腿都没能幸免,幸灾乐祸了下,“这地方脏是脏了点,但没有竞争压力,对环境洁净度要求低点能在这生活得很舒服——听说你在公园跟禽类打过架?”
颜檀回想了会,“是有这回事。”
无非就是几只不知谁养的鸡想来吃她,被她打跑了。当时周围似乎聚了几个举着手机的人类,颜檀没太在意。
“虽然屋主人不爱干净,从不打扫房间,但他也不买要处理的活食进屋,鸡啊鸟啊这些是绝对没有的,你可以放心。”
话说到这儿,门口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没一会门便从外面打开,冷风灌进屋内,将地面的碎屑拂到一边。
进来的人沾着一身潮湿的水汽,透过半开的门传来雨水砸落在地的声音,湿哒哒的液滴溅在地板瓷砖上,反射出头顶的亮光。
从颜檀的角度,可以看见对方垂下去的眼睫,脸上凌乱的水珠让这个人看上去好似刚刚从一场暴雨中脱身。
她确实听见外面响起雨声。
“他是屋主人,”梵西只随意瞥了眼,又懒散地移开目光,“平时不用管他。”
颜檀看见人类死气沉沉地倒进沙发里,不断滴水的裤腿搭在斑驳泥泞的鞋子上,晕开沾染脏污的湿痕。她开口,听不出情绪地问,“他叫什么?”
“齐寻,”梵西想到了点事,跟颜檀说,“我们视力不好,在这儿看不清人类的脸,你要是感兴趣,沙发那有个角落可以凑近看。不要在屋主人醒着的时候凑过去,他虽然不会特意拿拖鞋拍死你,但也不会管你的死活——蟑螂一生中要避免的意外太多了。”
最后一句话拖出来的语调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什么砸下来一个杯子啊,挥过来一个不知要砸哪里的拳头啊,谁知道人类这个大体型的动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还是不要凑近的好。
齐寻的眼皮突然很快地颤了两下,睫毛积聚的水珠顺势滚下来,泪一般。颜檀看得清清楚楚,她回梵西,“不感兴趣。”
梵西也不知信没信,完成任务式地接上:“那就好。”
就在这时,外面的门被人敲得砰砰响,随即传来钥匙转动声,门被用力推开时一道斥骂也砸向了沙发上死一样的人。
“齐寻,你疯了是不是?!”
“这是屋主人的母亲。”
梵西刚给颜檀介绍完,周围突然聚了几只蟑螂,它们踩在没那么脏乱的地面七嘴八舌交谈了起来。
“这次她还会甩屋主人巴掌吗?”
“这次她还会把我们和屋主人一起骂了吗?”
“这次她还会把蟑螂药到处放吗?”
钥匙被扔在齐寻的脸上,苍白的皮肤上当即落下深深的红印,齐寻躺在那,眼皮都没抬,只动了嘴,“你们不是说老了以后要人照顾吗。”
窦若被气笑,指着他,“你的生活没了所谓的爱情什么都不是吗?”
“……”
齐寻不再开口,每次聊到这些话题他总是沉默,任对方的话越来越过分,越来越犀利,哪怕每个文字都撕扯出血淋淋的伤疤,他也从不出声。
现在的他仿佛被那串钥匙一下子砸死了,看不到一点活的气息。
颜檀沉默到现在,这时候才参与蟑螂们的聊天,“他这样很久了吗?”
“他不死不活整整三年,”资历最老的蟑螂嗤了声,满是不屑道,“人类空有皮肉形体,心灵倒脆弱至极。”
齐寻脸上鲜活的红印在颜檀眼里变成了灰白色,带着股沙砾般的刺痛感。
窦若觉得刚才那一下真是扔轻了,“你最好永远这样。”
齐寻眼皮闭着,嘴唇动着:“是你们不让我死的。”
“所以你满大街找人就为了自己好死然后跟过去是吧?”窦若现在没给齐寻一耳光完全是因为对方躺着,她站在那够不到,弯下腰又打不重,气疯了的她冲齐寻喊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
“那你们让我死啊。”
这句话轻飘飘的,还未落在地面窦若便拿了桌上还未喝完的半杯水倾在齐寻脸上。
她握着空了的杯子,被手心里黏腻的触感恶心到,干脆连杯子也往齐寻脸上砸。
沉重的玻璃杯又在皮肤上磕了几道印子,齐寻仿佛感觉不到痛般,眉头都没皱一下。
刺耳又沉重的碎裂声在地板响起,无数玻璃碎渣弹射而出。
颜檀听见周围的蟑螂发出了果然如此的叹息。
“行,你不信她的死因,你有去找吗?”窦若拿出纸狠狠擦拭手心,“你天天躺在这里,怎么,等着有人来告诉你你想听的话?”
“我告诉你,不可能!来的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她死了!出车祸死的!为了救你而死的!除了背负愧疚好好生活,你没有选择。现在你不人不鬼地躺在这,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说着说着她冷静下来,语气也不再激烈,“你这样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只会衬得她像个笑话。”
齐寻一动不动。
窦若走了。
叽叽喳喳的蟑螂群也三三两两散开,转眼这儿就只剩下了颜檀和梵西。
颜檀的目光跟着静寂的空气移向齐寻,她能看到属于人类的唇瓣在微微颤动。
“找了……”齐寻紧闭的眼皮被不知是泪还是水的液体润湿,“我找了。”
这几个字很轻,颜檀只能凭口型辨认。
半晌,他把手背搭在眼皮上,苍白的指尖微屈,将脸上的红印衬得越发红艳,血液仿佛在下一秒便会尽数涌出。
他陷在沙发里,右手无力地下搭垂在侧边,只有抬着的左手挡住了那双泛红的眼睛,左边胳膊的衣袖在刚刚的动作间从沙发背部与坐垫的缝隙中滑出,隐约可见被压得细密皱乱的纹路。
梵西见她总是关注屋主人,到底还是不愿她重蹈前螂的覆辙,提醒道,“你不用担心。屋主人生病不吃药,受伤也不吃药,他动不了的时候会躺下,等能动了又起来,他自己就能活着。至于他与家人的争执,习惯就好。”
这个地点虽然很脏,但有屋主人这么个见到蟑螂跟没看见一样的人类在这,还是俘获了不少蟑螂的芳心。
有时梵西会觉得屋主人可能是人类社会的机器人,只跟着设定的程序走,不做计划外的任何一件事。而蟑螂,就在他的程序以外。
颜檀:“我知道了。”
她从齐寻那撤回目光,“实习期我的工作是什么?”
以前在公园时,她主要负责跟想抢地盘的其它蟑螂打架,其实这事儿也就最开始做了,后面别的蟑螂被打怕了就没再过来。
颜檀常常到处转悠,早晨看看人类打太极,中午看看人类打太极,晚上看看人类打太极。
她甚至总能看见人类推着垃圾车清理公园的角落,他们会把自己认为的垃圾放进车里——有次颜檀的早饭就是这么被他们丢掉的。
梵西态度无所谓:“上面还没下达旨意,可能永远也不下达,这并不重要。”
话音一转,梵西不自觉瞄了眼屋主人,“你只要达到转正条件就能顺利留下来。但这个条件……”
“很难吗?”颜檀本来对留不留下来并不是很在意。
“是绝对完成不了,”梵西说,“你需要获得人类的喜欢。”
尾音落下,旁边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人类喜欢蟑螂简直天方夜谭,你要是想在这长长久久地干下去,最好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不然被人类不慎弄死在哪儿都不知道。”
循着声音来源看过去,颜檀看见了那只资历最老的蟑螂,梵西说它叫呈险,对方正低着头吃东西,看上去并不关注这边,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从它口中而出。
梵西耸耸腿:“它说得对,我们得离人类远一点,正式的转正无法完成,你可以通过写出优秀的实习报告打动蟑螂神,它最近对关于人类的研究很感兴趣,或许你应该在实习报告里写下对人类的观察记录,隔壁飞璇就是靠这个转正的。据说它写了整整三十万字。”
从梵西那接来几片叠起来的叶子,颜檀正式写下实习记录的第一行字。
“现在转正吗?”她问梵西。
“怎么会,实习期整整三个月,你每天记一点,写满三个月,到时候神会自动评定你的等级。”
颜檀说知道了,她还是得把三个月的内容填满。又看一眼沙发上的人,她身一转跟着别的蟑螂熟悉环境去了。
背后梵西还在那念念叨叨,“现在这都什么死也完成不了的条件啊?人类怎么可能喜欢上蟑螂。开玩笑。”
随之响起的,还有角落里老蟑螂重重的一声哼。
梵西扯着笑转过去,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家伙喊道,“那这地上的碎片找个时间收一下吧,屋主人肯定不会扫的,为了不影响我们随时随地进食,只能您多多努力了啊。”
老蟑螂不出声了。
这回轮到梵西重重一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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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实习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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