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面馆的时候客流量逐渐增多,陈渡很快就系上围裙帮工,姜音不好打搅他们工作,适时告别离开。
雨还在下,姜音撑起伞,回头看了一眼。
少年站在顾客旁边,微弓着身,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专注认真。
姜音想起方才陈江佑的话,他问陈渡退烧没有,别逞能。
陈渡说退了,姜音却看见他白皙的皮肤上分明泛着潮红。
她抬手,想碰一下他的额头,他却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歪头,笑着问是不是不相信他。
根本就是没好利索吧,姜音看得很明白。
发烧了不好好歇着,冒着大雨也要来上班,看来他现在真的很急需用钱。
两个多小时后,高峰期退去,客人越来越少,陈渡终于能坐下来歇息一会。
头疼得厉害,像随时可能爆炸,他低敛着眉眼,脑袋有些木。
张叔擦着汗从后厨出来,从口袋里拿出两叠早已分好的纸币,递给两个帮工。
陈渡道谢,也没数,塞进口袋,打了声招呼后下班。
刚出店门,余光中闯进一抹白色的不明障碍物。
陈渡低头,发现地方竟然躺着一个装着药盒的塑料袋,担心被风吹走还特意用石头压上了。
塑料袋上用黑色记号笔单写了一个字——渡。
给他的?
陈渡动作稍顿,俯身把袋子拿起来。
怕雨水会将里面的药打湿,“神秘人”细心地套了多层塑料袋。
陈渡拆开袋子,把药拿出来,一盒感冒灵,一盒止痛片,还有几包退烧冲剂。
-
周末,姜音决定回家一趟。
父母对她忽然回去感到很意外,姜音觉得二人反应有些奇怪,进屋以后才发现自己睡了三年的沙发床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儿童充气滑梯,这才了然。
“你走以后家里没人用沙发,所以卖了,你这几天可以和弟弟一起睡,他的床两米呢。”
话音刚落,弟弟就尖叫着对姜音拳打脚踢,爸爸怒斥一声拉住他的手,眼神里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姜音从始至终鞋子都没来得及脱,她嘲弄一笑,拍了拍被弟弟踹脏的衣角,平静地阐述来意:“以后每周的饭钱可以给我现金吗?我有时不吃食堂。”
妈妈愣了下,同意了,片刻后从房间里拿出一个装钱的信封,是一个月的生活费。
“小心点,别弄丢了。”
“谢谢妈妈。”姜音捏紧信封。
到家总共不到二十分钟,姜音又踏上了回去的路程。
关上门的一瞬间,她好似听到父母松了口气,夫妻二人窃窃低语,讨论她应该至少一个月内不会回来了。
家里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姜音有些好笑地想。
哦,不是早已,是从来没有。
回到宿舍后,姜音将信封拆开,里面一共装了一千二百块钱,包含一个月的伙食费和零用钱。
她在草稿纸上飞快计算了一下,如果一天吃饭用二十五的话,一个月下来是将近八百块钱。
算上零用……姜音有些犹豫地拿出抽出两张百元大钞,想了想,又多拿一张,一共三百块钱。
她把九百块钱装进钱包,十分谨慎地把钱包装进书包最内层。
剩余的三百块钱放进信封,用胶水粘上开口,拿起笔在信封上规规矩矩写上一个“渡”字。
军训结束,新一周正式开始上课。
学校管理严格,课间休息时间短,午休和晚休只有二十五分钟,期间有时要处理上节课没写完的试卷,姜音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出一趟校门。
转眼第一次月考结束。
姜音作为班长,受班主任委托出校采购一些文具用来奖励这次考试成绩理想的同学。
采买完文具后,姜音改变方向去了满记面馆,把装钱的信封交给了满记面馆的张叔,希望他能转交给陈渡。
张叔叫住她:“小姑娘,我怎么和陈渡形容你?”
姜音想了片刻:“就说是他的一个朋友。”
很快,姜音又陷入忙碌之中。
姜音入学考试的班级排名是第二,但月考成绩出来后,班级排名是第五。
虽然分差和第三第四名同学并不大,只是几道选择题的差距,但退步是客观事实,姜音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何况她还是班长,如果成绩不够理想的话,她身居此位只会觉得如芒在背,惶恐不安。
又是一个月,第二次月考成绩出来。
班级第八。
听见成绩的那一刻,姜音的心倏地下坠。
就连隔着两排的朋友徐舒也下意识看向自己,女生睫毛颤抖,假装没有察觉。
姜音知道,其实成绩排名的你争我逐中没有敌人,要非说一个,那就是她自己。
从前她从未太在意成绩,万事只想着尽力就好,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只是因为退步几名,看见成绩单的那一刻竟胃里一阵翻腾,下意识想干呕出来。
一整个下午姜音的状态都不太好,班主任刘老师似乎看穿她的压力,将她叫去办公室开导。
来回只是几句“放轻松”“老师相信你”“下次一定可以的”,反而让姜音身上的无形石块不减反增,她原本只恐惧自己的成绩下一次还不够理想,现在还要连带着恐惧下一次是否会令看重自己的老师感到失望。
对姜音来说,让别人对自己失望,比自己令自己失望更有压力。
胃是情绪器官,晚自习姜音又吐了好几次,有一次没能忍住坚持到厕所,她一边慌不择路地蹲下处理,一边掉眼泪。
愧疚、自责、无力,各种情绪交织着升腾,化作令人迷失的黑色迷雾,姜音回去就和刘老师请了假。
回宿舍后,姜音打算小睡一会,结果被噩梦生生吓醒。
一看表,才过去四十分钟,她额头已覆满汗水,睡衣都有些湿了。
几天前姜音刚从家里取了第二个月的生活费,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看见早已写好字的信封才想起这件事。
她换上外套出门,轻车熟路地离开学校,前往满记面馆。
店内人满为患,隔着帘子,姜音看见陈渡正忙得热火朝天。
姜音默默捏紧信封,正犹豫送钱的时机,少年似有所感般朝她看来。
视线蓦然相撞,姜音心一抖,下意识后退,转身就走,没曾想陈渡竟很快追了出来。
姜音下意识慌不择路闯进一条漆黑的巷子,正有些害怕,身后传来男生抬高音调的喊声:“姜音!”
肩膀一颤,姜音停住脚步。
“跑什么?”少年微喘,几步追了上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姜音垂下眼睛,没吭声,捏紧口袋中的信封,不知道适不适合当面给出去。
借着旁边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微光,陈渡低眸,看见她口袋里的信封一角。
他眼神一沉,倏地嗤笑:“又是给我送药,又是给我送钱,真当自己田螺姑娘啊。”
姜音一怔。
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熟悉的信封就被塞进口袋,陈渡语气发冷:“拿回去,我不要你的钱。”
姜音抬眼看他。
模糊夜色中,她看见少年穿的衬衫不知何时撕破了一块,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姜音把两个信封抽出去,重新递给他:“你不用和我客气,我知道你现在需要钱。我帮不了你太多,只能……”
陈渡倏地出声打断:“是不是谁和你说什么了,关于我的事儿?”
接下来的话顺便被堵在喉咙里,姜音静默两秒,移开视线:“没。”
陈渡盯她两秒,倏地侧身离开:“我过得没你想的那么可怜,你有钱还是留给自己花吧。”
姜音有点急了:“陈渡,你知道我没那个意思!”
少年轻嗤,顷刻间如同变了一个人,“姜音,你觉得我得惨到什么份儿上,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钱?”
“陈渡,你会不会好好说话,我怎么你了让你这么对我发脾气?”浑身血液逆流,姜音手脚发冷,站他身后问。
陈渡脚步停下:“姜音,你知道你给我的钱行为叫什么吗?”
姜音没说话。
陈渡一字一句地说:“叫施舍。”
“我他妈拼命赚钱,见缝插针,一天有时候能跑五家店帮工,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用怜悯的目光看我,不让别人施舍我。”
姜音脸色发白,咬着牙说:“我从未想过施舍你,我只是想帮你。”
陈渡表情隐在夜色里,晦暗不明:“我不需要。”
姜音深吸一口气,指尖轻微发抖。
本来她今天的情绪就已经很不好了,想靠睡一觉来缓解不适,结果还被噩梦吓醒。
她忍着难受出来找他,却被他这样对待,践踏真心。
行,就当她一厢情愿,自作自受。
情绪交织,姜音生生将泪意忍下,提高分贝说道:“从始至终我都是把你放在平等的地位上平视你,我从未觉得自己高你一等,我只是想帮助你,作为朋友,如果你还觉得我们是朋友的话。你觉得我在施舍你,那看低你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她抬手擦了把眼泪,加快脚步,错身而过时把两个信封扔回他手中:“就当我借给你的,你如果着急用钱就先拿去救急,以后再还,不要你利息。你不需要就放张叔手上,我下次有机会来拿。”
“好心当成驴肝肺,爱用不用,我施舍流浪狗也懒得施舍你。”姜音气得半死,偏生泪失禁体质,情绪一波动就忍不住想掉眼泪。
陈渡愣怔几秒,敛下眼睛:“喂,姜音。”
“别喊我!”
女生头也不回地直走,离开漆黑的巷子,不停碎碎念:“当不了朋友那就当仇人。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咱俩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搭理谁。”
很快,姜音气势汹汹的身影消失不见。
陈渡低眸看着手中的两个信封,加速的心跳渐渐平息,他叹了口气,忽然太阳穴升腾起一阵胀痛。
此时的愧疚感才是最没用的东西,偏生方才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双脚,令他失去追上去道歉的力气。
陈渡原本没想说那些话,他只是想让姜音把钱都留给自己。
女孩帮助他的代价必然是缩减了自己的生活费,他不需要。
可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忽然变了味道。即使知道对方是出于一片善意,反应过来时已经伤了她的心。
陈渡闭了闭眼。
见到她的那一秒,女孩消瘦的脸让他下意识将这个变化和她的帮助联系起来,想到她可能为了攒出这些钱一直省吃俭用,瞬间窜起的火气便侵占了他的理智。
他脑子混乱,心底只剩一句——
姜音,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可怜我,同情我,那个人也绝对不能是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