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清明节假,各家各户都得上坟祭祖,郊游踏青。墨璟作为私塾教书先生,学生们假期停课,他也跟着休沐。药材铺子的老板一连好几天没有露面出现,采药人的活计也无法进行。
墨璟两项主要工作都暂时搁置,难得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眼瞧着祭奠时间越来越近,墨璟便提前好几天准备了黄纸元宝,买好了新鲜的酒食果品。
他要去给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养父母上坟。
清明这天,细雨如丝,随着山野清风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嫩绿新芽的绿草地上,连带着人的心情都惆怅哀伤。紫霄山青山如黛,在薄雾朦胧中若隐若现。风吹草低,带来一丝浅淡凉意,也传来了湿润的泥土气息。
墨璟着一身朴素青衫,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他微抿唇瓣,脸上表情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怀念。他拿起靠在墙角的油纸伞,手里提着上坟祭祀所用的各种物品,准备独自一人前往养父母埋身之地。
他推开木门走到屋外,却没有立马动身出发。墨璟站在木屋檐下,撑开手中油伞,伞面偶有滑落几滴檐下落雨,发出清脆声响。天空被一层灰蒙蒙的云层覆盖,显得阴沉又压抑。云层低沉,仿若触手可及。
墨璟微微抬头,见一阵凉风吹过,吹散了部分聚齐的阴云,露出些许苍白的天色。这短暂的明亮转瞬之间又被新的云层覆盖,连带着他的心绪也忧愁起伏,不能自已。
白锦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的,他脚步轻浅无声,又没有冒然出声打扰。墨璟沉浸在自己繁乱的思绪中,自然是没能发现他的靠近。等他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时,白锦欢已不知站了多久。
或许是因为这悲伤时节,他的眉眼不再是往常那般的兴高采烈,反倒让墨璟瞧出些许之前未曾有的憔悴。白锦欢声音轻柔低沉,既像是兴致不高,又像是为了安抚他的心情:“墨璟——”
他眨了眨眼,在这阴沉灰蒙的天色里,低垂眼皮的模样看起来分外温柔。墨璟不知不觉间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好似不想打扰这般忧伤的氛围。
“既然是要上山扫墓,我能否与你一道同去。”
墨璟怔愣地呆在原地,像是没有听清白锦欢的请求。悬在木檐顶尖的一滴雨水不堪重负地落在他的油纸伞面,发出轻轻一声响,仿若砸进了他的心里。墨璟从这茫然无措的心情中如梦初醒,看着面前的白锦欢,微微颔首同意。
他找遍了整个屋子,却没能找出第二把伞,两个身形颀长的男人只能委屈地挤在一方伞面下。二人肩膀在并肩行走时不可避免地相互碰撞在一起,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长衫布料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像是转轴拨弦时撩动的心曲。
墨璟知道白锦欢是怕自己在祭祀过程中心情不愉,于是特意提出陪着自己。他身上被这乍暖还寒的凉风吹得一阵寒凉,心里却因为这样体贴的关怀而一片熨帖。他将伞面朝白锦欢的方向倾斜,细雨蒙蒙落在他的肩上,湿了他小半个肩头。
二人朝着山上埋骨之地走去,山路泥泞难行,深一脚浅一脚溅起星星泥点。墨璟的衣裳已经微微湿润,他浑然不知,只一门心思顾及着白锦欢的状况,不肯让他身上沾上一点落雨。
墨璟和白锦欢二人在这山路小道上走得很慢很实,枯枝草叶在脚下断裂,发出轻微细响。偶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凄厉哀婉的叫声如同利刃划破暗淡无色的天空,抬头望去,已振翅高飞,不见踪迹。
四周的景色在细雨薄雾的洗礼下显得更加朦胧,仿若从松软泥面中袅袅升起的烟尘细雾让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而不远处道路尽头两座新修不久的坟茔却逐渐清晰。
那是墨璟养父母的埋身之地,是墨璟当时呕尽心血,亲自修出来的坟。
白锦欢站在不远处,看墨璟将酒食瓜品一一细致地摆列在墓碑前。他眼神极好,自然能瞧见墓碑上的文字。那雕刻出的字样清晰分明,没有半点粗糙敷衍之感,像是穷尽了毕生气力,才能在这石牌上刻下至亲姓名。
墨璟点燃黄纸元宝,在墓前焚化。受了潮的纸钱不好点燃,他尝试了几次,最后才护住了这一点弱小火苗。风渐渐大了,火苗顺势水涨船高,那风吹动着火焰往他的身上走,墨璟只哀伤地看着墓碑,没有丝毫躲闪。
墓碑被一场烟雨洗得干净,墨璟看着面前两座坟头,只觉得眼底景色在雨雾中慢慢变得模糊。烟雨朦胧中,他好似看见了私塾夫妇出现在他身前,依旧还是那和蔼亲切的浅笑模样,正满目慈爱地望着他。
看到这两座荒野田地里新修的坟头,白锦欢心里像是和墨璟有了些微妙的共感,好似也品味到了他心中的无尽哀伤。妖生漫长,百年时光不过弹指一瞬,而凡人的一辈子,就这样在岁月长河中悄然流逝了。
墨璟侧坐在墓碑一旁,伸手抚上石碑上的文字。随着手上触感的逐渐清晰,他脸上的神情更加哀痛。墨璟呆呆地看着身旁墓碑坟墓,没能说出一句话。随即他低垂目光,将脑袋深深埋入了自己的臂弯处。
白锦欢的心沉沉地坠着,像是沉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潭水。他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墨璟对至亲离去的哀伤怀念。他不禁想,难道所爱之人身消魂陨,当真哀痛至此吗。
白锦欢没有经历过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自然对此情绪一知半解。他小时候被狐王和上面八个兄弟姐妹保护得很好,成长过程足以称之为天真烂漫。朋友之间唯有鹤羽那一遭波折,让他心有余悸。
可凡人**凡胎,生命短暂又脆弱,甚至不需要其他种族出手,生老病死便能诠释他们的一生。在白锦欢的成长过程,他从懵懂幼童长成如今的翩翩君子,看似时间短暂,可人间已换了天地。
死亡无可避免,白锦欢看着墨璟的身影,忽然发现原来平日里再长身玉立的人,遇到这样人生八苦,也会显得渺小而无能为力。
他走上前去,走到墨璟身边。白锦欢蹲下身,将手搭在墨璟肩上,想要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墨璟没有抬头看他,白锦欢便也识趣地没有出声打扰,只这样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用掌心的热度给他传递温暖。
白锦欢能够感受到掌下身躯细微的颤动,墨璟整张脸都埋入双臂之间,他只能看到那一点露出来的侧脸和额角的鬓发。墨璟安安静静地缩着身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白锦欢却无端觉得,他应该是在哭。
不知过了多久,墨璟才慢慢抬起头来。他低垂目光,眼睫上好似有一点晶莹泪珠,颤颤巍巍的模样像是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被他装作不经意地抹去。白锦欢只望了一眼,便悄然移开了自己的视线,同样装作没有看见墨璟湿润的眼眶。
临走前白锦欢同墨璟一起帮忙除去了坟包上新生的草芽,又找来泥土石头在坟茔旁重新围了一圈。墨璟看着面前两个坟头,脑海中浮现出少时养父母对自己的关爱与教导,怀念与哀痛的情绪齐齐涌入心口。
他站直身子,对着两个坟包深深地鞠了一躬,再直起身来时嘴角便挂上了一抹释然的笑。他们已经在这荒野坟地里待上了许久,是时候要转身离开,走向新的生活。
回去的路上白锦欢几次三番想要说些什么,他想问问墨璟,他的养父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在成为狐狸的时候听他惆怅时偶然提过几句,可到底是只言片语,没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印象。
像是读懂了白锦欢的欲言又止,墨璟率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带着点无法自抑的怀念。上山祭祀时心情沉重哀伤,就连天公都不作美。下山时释然怀念,雨过天晴,乌云散去,乍破天光。
二人缓缓向家中行去,却在小路上望见了木屋门前门庭若市。他们一个个高举火把,声音喧嚣吵闹,互相推推搡搡,齐聚门前,却无一人上前。墨璟不明所以,可白锦欢心中却警铃大作,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墨璟一双肉眼看不出屋前那些人的诡异之处,可白锦欢是狐妖,自然能够察觉到妖族人的妖法痕迹。那些人个个目光呆滞,眼神空洞,身上皆散发着淡黄色的妖力,像是提线木偶般被妖力裹挟着行动。
那是独属于黄鼠狼精的妖法。
白锦欢心里暗道不好,却没能来得及将墨璟打晕带走,那些被妖力蛊惑的居民就已经看见了他们。他们高举火把,动作僵硬地跑了过来,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灵智,神情激动,眼神愤怒,个个振臂高喊。
“狐妖——那是狐妖——烧死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