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强求

待郁千惆那抹消瘦修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客栈大门的夜色里,仿佛最后一点光亮也被抽走,大堂内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林佑一直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他看着元承霄依旧定定望着门口的侧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和心疼:“承霄,你这又是何苦?明明……明明可以强自将他留下。以我们现在的布置,他走不了。”

元承霄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动作间带着一种疲惫的决绝:“强留?”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自嘲的意味,“然后呢?让他像以前一样,再多恨我一分?再将我们之间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彻底碾碎?”他摇了摇头,眼神幽深,“我不会再做那种愚蠢之事了。”

林佑看着他故作平静下难以掩饰的落寞,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你心里的苦,我们都看在眼里。”

出乎意料地,元承霄转过头,嘴角竟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不,林佑,我很开心。”

“开心?”林佑彻底愣住了,大惑不解。这哪里像是开心的样子?

元承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林佑,换作是你,若有人辱你身心,屠你满门,你会轻易放过他吗?”

林佑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苦笑着摇头,实话实说:“绝不会。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我也不会。”元承霄肯定道,目光再次投向门口,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离去的背影,“可是千惆他……他做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震撼,更有一种深切的认知,“他这个人,太重情谊,恩怨分明得近乎固执。谁有恩于他,哪怕只有一分,他也必会记在心里,寻找机会十倍报答。对他师傅是如此,对风若行是如此,如今……对我,亦是如此。”

林佑皱了皱眉,他私心里并不希望元承霄再在郁千惆身上耗费心神,忍不住泼了盆冷水,语气带着刻意的挑剔:“听起来,他似乎对你和对待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这恩情债,他对谁都可以还。”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元承霄却并未动怒,反而那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看透事实的笃定:“怎么会没有不同?林佑,你想想,我曾对他造成过那般无法挽回的伤害,是真正的血仇。可即便如此,他今日仍能摒弃这滔天的成见和恨意,遵循他内心那条‘有恩必报’的原则,愿意给我一个‘一视同仁’的机会……”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确认:“这恰恰说明,在他心里,我元承霄,终究还是和旁人不一样的。至少,有那么一点份量,让他愿意压下恨意,去践行他的原则。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开始了。”

林佑看着他这副近乎自我安慰、却又逻辑自洽的样子,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承霄,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他觉得元承霄这完全是在绝望中给自己编织希望。

元承霄闻言,没好气地白了林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夏虫不可语冰”。他懒得再跟这个不会聊天的家伙多费口舌,负起双手,转身径直朝着楼梯走去,将一室沉寂和若有所思的林佑留在了身后。

前路漫长且艰难,但至少,千惆给了他一个“可能”。而这一点点可能,对他而言,便是黑夜里唯一的光,足以支撑他走下去。

他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夜色,仿佛要追寻那个早已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木质纹理粗糙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林佑那句“想太多了”仍在耳边回响,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担忧。元承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并非苦笑,而是一种掺杂着痛楚与清醒的锐利。他何尝不知林佑的用意?只是,旁人又如何懂得他与千惆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孽缘羁绊?

“想太多?”他低声自语,眸色深沉如墨,“若连这点‘想’都不敢,我元承霄早该在四年前就彻底疯了。”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方才郁千惆离去时的背影——挺直,单薄,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那背影,与一年前他踉跄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何其相似!只是,这一次,千惆口中吐出的不再是恨意滔天的诅咒,而是带着某种……规劝与期许的“恩怨两消”。

这转变,微妙却至关重要。

“他若真恨我入骨,今日便该趁我内力未复,拼死一击,或干脆冷眼旁观我陷入危局。”元承霄心思电转,冷静地剖析着,“可他非但没有,反而在万爷面前出言维护,更说出那番‘生命不易’、‘赎汝之罪’的言语……”

“搏君一顾……”元承霄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微微收紧。他要的,何止是一顾?他要的是那个人的全部,是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他冰封的心重新为他跳动。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甚至可能永无尽头。

但他元承霄,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强求的魄力。

“记账上?”他轻笑出声,带着一丝势在必得的狠戾,“好,那就记着。利滚利,债叠债,这辈子还不清,那就下辈子继续还。郁千惆,你既给了我这点‘不同’,就别想再轻易甩开。”

他转身,不再看窗外沉沉的夜色。桌案上,一盏清茶已凉。他端起,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

“林佑。”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威严。

一直守在门外,并未远离的林佑应声推门而入:“承霄?”

“传令下去,”元承霄目光锐利,“第一,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郁千惆,我要知道他的一切动向,但绝不可打扰他,更不可让他察觉。第二,动用一切力量,彻查巫峡阁旧案,我要知道当年除了我,还有谁插手其中,幕后主使究竟是谁。第三,司徒寻及其背后势力,给我盯死了,他们寻找的名册和秋海棠,我要先一步得手。”

林佑神色一凛,立刻抱拳:“是!我马上去办!”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承霄,郁千惆他……”

元承霄抬手打断他,眼神深邃难测:“他既要我赎罪,我便赎给他看。但他想就此两清?”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绝无可能。”

林佑看着元承霄眼中那熟悉的光芒——那是猎物已被锁定,绝不放手的光芒。他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再劝无用,只得领命而去。

雅间内重归寂静。元承霄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提笔。他并非要写什么策略计谋,而是凭着记忆,细细勾勒一幅人像——眉目清冷,气质孤绝,正是郁千惆的模样。

笔尖游走,墨迹淋漓。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要将那人的一颦一笑,刻入骨髓,融入血脉。

长夜漫漫,但有些人,有些执念,足以照亮所有的黑暗,支撑人走下去,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

而他元承霄,甘之如饴

两人安然离开那处是非之地后,寻回寄存的马匹。风若行本想着就此护送郁千惆回巫峡阁,毕竟此行凶险异常,应当尽早回去休养才是。岂料,郁千惆却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风大哥,我们难得来京城一次,经历虽险,但总算有惊无险。不如……就在此多留几日,游玩一番,也好领略一下这京城的风土人情,如何?”

风若行闻言,不由得心生佩服。眼前这人,刚刚才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经历了背叛、围杀、生死一线,换作常人,怕是早已心有余悸,只想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可他倒好,眨眼间便将那惊心动魄抛诸脑后,竟还能生出一份闲适的玩乐之心!不过,风若行转念一想,或许正是这份异于常人的豁达与坚韧,才是郁千惆最令人佩服的地方。有时候,风若行真的很好奇,郁千惆这脑袋究竟是怎么长的,为何总能如此与众不同,仿佛世间没有什么坎是他迈不过去的。

见郁千惆心意已决,且神色间虽带疲态,但眼神清亮,并非逞强,风若行便也笑着应允了。

两人于是另在城中寻了一处不那么起眼、相对安静些的客栈住下。安顿时,郁千惆还顺便将从不夜宫那里穿回来换下的华贵锦衣拿去当铺,换了十两银子以作盘缠。

一番安顿之后,早已是饥肠辘辘。为避人耳目,免得再节外生枝,他们并未去大堂用饭,而是叫了小二,将几样简单的酒菜直接送到房内。两人对坐,随意吃了些填饱肚子,只等着晚上小二口中提到的、京城颇为热闹的花灯节,打算去游玩观赏一番,也算不虚此行。

那小二甚是健谈,一边布菜一边热情地介绍道:“两位客官来得正是时候!今晚这花灯节啊,可是咱们京城一年一度的大热闹!而且今年尤其不同,是由城东的龙家出资承办的,办得格外气派!听说啊,龙家公子仁厚,还会在灯会上撒铜钱、散福袋,两位若是运气好,去了说不定还能分到些彩头银子呢!”

“龙家?” 郁千惆执筷的手微微一顿,这个姓氏像是一把钥匙,倏然开启了尘封在脑海深处多年的记忆匣子。他抬起眼,追问道:“是……那位龙见影龙公子家承办的?”

小二一听,更是眉开眼笑:“正是正是!客官您也认识龙公子?龙公子可是我们京城有名的大善人,乐善好施,待人又和气!”

郁千惆轻轻吁了一口气,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心中却已波澜微起。龙见影……这个名字,连同七年前那个星光稀疏的夜晚,那段纯真却最终引向无尽纠葛的往事,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在眼前。原来,他如今已成了京城人口中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真是……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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