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霄从他眼中看到了那片死寂的灰败,心中的怒火奇异地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无力感。他最终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所有的强势和逼迫都在这一声叹息中消散。他松开了钳制着郁千惆的手,缓缓站起身,再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
他沉默地走到一旁,捡起自己之前脱下的外衫披在湿透的身上,然后从马鞍旁的行囊里取出火石,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去拾些柴火。你全身湿透,必须立刻把衣服烤干,否则会感染风寒。”
说完,他转身便走进了渐渐浓重的暮色里,留下郁千惆一人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不多时,元承霄抱着一捆干柴回来,熟练地架起一个火堆,用火石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山谷夜晚的寒气和黑暗,也带来了一丝暖意。
元承霄添了几根柴,让火烧得更旺些,然后望向仍然蜷缩在原地、穿着湿衣的郁千惆。火光映照下,郁千惆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发紫。
郁千惆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心知肚明,若此时还因尴尬和羞耻而忸怩着不肯脱下湿衣,若真病倒了,怕又给别人可乘之机不说,还耽误自己努力习武的进度!当下,他把心一横,不再避嫌。尽管耳根依旧不受控制地泛红,他还是背过身,动作迅速地脱下了全部湿透的外衣和中衣,只留下一条贴身的亵裤,然后将湿衣仔细地架在火堆旁临时搭起的木杆上。
夜晚的谷地凉意沁人,裸露的皮肤立刻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郁千惆不自禁地向着温暖的火堆挪近了些,但依旧刻意选择了离元承霄最远的位置坐下,双臂环抱住膝盖,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沉默的眼睛,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
火光在两人之间摇曳,映照着元承霄晦暗不明的侧脸,也映照在郁千惆略显苍白的脸上,也为他修长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那纵横交错的痕迹,在光影模糊间,反而更透出一种惊心的脆弱与残酷的美感。
元承霄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微微地抽痛起来。那些伤痕,有些是他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的证明,有些则是郁千惆为了逃离而付出的代价。此刻,在这静谧的、只剩下柴火噼啪声的山谷夜晚,这些痕迹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暴行。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蜷缩在火堆另一侧的郁千惆面前。
郁千惆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动,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猛地站了起来,原本放松些许的身躯瞬间重新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眼神紧张地回望着元承霄,充满了戒备与不确定。
元承霄没有进一步逼迫,只是深深地望进他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然后,他抬起手,极其缓慢地抚向郁千惆的脸颊。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皮肤时,郁千惆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激烈地避开,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收拢、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下唇更是被牙齿紧紧咬住,几乎要渗出血来。
元承霄的指腹带着薄茧,轻轻摩挲着郁千惆精致的眉骨,然后,那抚摸缓缓下移,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忏悔的意味,抚过那些或深或浅的伤痕。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珍宝。
最终,元承霄放下了手,发出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他看着郁千惆依旧紧绷的身体和几乎咬破的唇,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道:“你放心。如果你不愿意,现在的我……不会强求。”
他看到,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郁千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虽然细微,却足以被元承霄捕捉到。这反应让元承霄心中更加苦涩,他低低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补充道:“我会等。等到你……真正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因为,这具身躯,他早已用强制的手段得到过。而今,他真正渴望、却求而不得的,是那颗被他伤得千疮百孔、轻易触摸不到的心。
随后,郁千惆原本微垂的眉眼猛地抬起,望向元承霄,那双原本黯淡的眸子瞬间晶亮如破晓的晨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忽而又迅速被更深的迷茫所笼罩,如同迷雾重重的深海。这短暂的情绪波动,这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让元承霄惊喜交加,仿佛在无尽的黑夜中,终于窥见了一丝初升的朝阳,看到了希望正挣扎着即将破土而出!
他本以为,只要他收敛起所有的强势与暴戾,付出足够的耐心与爱意,再假以时日,这种微弱的希望终有一天会茁壮成长,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
谁知,天意弄人,变故陡生。
他未曾料到,那一次湖边分别后不久,便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冲突,郁千惆竟从他严密看守下逃脱。此后一别,竟是漫长的三年,音讯全无。他疯狂寻找,却次次落空。更未料到,再次得到消息时,竟是郁千惆已然知晓了那桩血洗巫峡阁的灭族惨案真相——而那桩惨案,所有的证据都冷酷地指向他元承霄。
从此,两人之间,隔着的不仅是过往的伤害与误解,更添了无法化解的血海深仇。那湖边短暂升起的、如同幻觉般的微弱希望,在残酷的真相面前,被彻底碾碎,灰飞烟灭。
直到现在,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依然是无法逾越的深渊。那句“等你心甘情愿”,终究成了遥不可及的空想,和深深刻在元承霄心头的、带着绝望的执念。------敲门声响起,惊扰了元承霄深沉而不堪的回忆。他回过神,接过了属下呈上来的信,一看之下,思绪更是紊乱,惊疑丛生!
夜色深沉,城外五里的荒山破庙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阴森。元承霄依着那封匿名信上的指示,早已在此等候。他负手立于残破的佛像前,面色冷峻,耐心几乎耗尽。若非信上字迹虽陌生,却明确提及“事关郁千惆安危”,他绝不会屈尊降贵,亲自来此荒僻之地赴这不明不白之约。
又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庙外终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纤细身影,缓缓自夜色中走入破庙残存的门廊。来人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摘下了遮面的风帽。
月光与庙内昏黄的灯笼光交织,映出一张容颜——竟是位秀丽绝伦的绝世美女。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本该是明媚鲜妍的年纪,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幽怨之色,平添几分凄楚。
“你是谁?为何约本座来此?”元承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他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对方,心中警惕未消。
那女子盈盈一拜,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贱妾龙氏,见过元公子。”
“龙氏……”元承霄眸光一凝,脑中迅速闪过关于龙见影的信息,“你是龙见影的妻子?” 这个身份让他心中的警觉瞬间提到了顶点。龙见影的女人,深夜约他相见,所为何事?
听到“妻子”二字,龙氏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婉转,渐渐却带上了凄绝的意味,在空寂的破庙中回荡,连庙外摇曳的树影都仿佛静了几分。“妻子……妻子……”她喃喃重复着,抬起泪光点点的美目看向元承霄,笑容惨淡,“他怕是从未……真正将我当作他的妻子看待过!”
元承霄眉头蹙起,这女子话语中的绝望与怨怼,似乎远非寻常:“此话何意?”
龙氏止住笑,抬手用指尖轻轻理了理因方才激动而略显凌乱的云鬓,努力让自己恢复平日里的优雅仪态,只是那微红的眼眶泄露了她的心绪。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元承霄,语气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元公子,贱妾今日冒昧相约,是有一个故事……不知元公子可愿一听?”
元承霄心知,一个弱质女流,不惜夤夜至此,约见陌生男子,所要讲述的故事,定然非同小可,且必然与龙见影、甚至可能与郁千惆的现状息息相关。他压下心中诸多疑问,沉声道:“但说无妨!” 随即凝神,准备倾听这即将揭开的隐秘。
龙氏目光投向庙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缥缈而哀伤,缓缓道:“故事,要从七年前说起……”
“那时,有一位权贵家的独子,年纪轻轻,却不幸身染重疾,药石罔效,被名医诊断恐不久于人世。他的父亲,一心想着为家族延续香火,不顾他病体支离,强行为他定下一门亲事,要他尽快娶妻,以期留下子嗣。”
“然而,那位公子心性善良,自知命不久矣,不忍心耽误好人家的姑娘,让她年纪轻轻便守活寡。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对外谎称自己有断袖之癖,不喜女子。为了取信于父亲,他甚至……找来了一位清秀少年,在父亲面前演了一场恩爱戏码。”
“那少年……也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另有所图,竟是极度配合。这场戏,果然暂时唬住了他的父亲,逼婚之事,便就此搁置了。”
龙氏说到这里,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纹:“可是,元公子当知,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他撒了第一个谎,这件事就注定无法轻易了结。为了维持这个谎言,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愿意配合他‘演戏’的少年……他再也没有去找最初那个帮助他的少年,因为那少年在那之后,便已离开,不知所踪。他只能……寻找下一个。”
庙内寂静,只有龙氏幽怨的声音在回荡,元承霄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个故事的主角,以及它可能指向的、令人震惊的真相。
龙氏的声音在破庙中低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继续诉说着那个关于“权贵公子”的故事:
“一次次的‘演戏’,找来一个个面容姣好、心思各异的少年,在父亲面前故作亲密……起初,这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抵抗命运、保全他人的无奈之举。可次数多了,连那位公子自己,也渐渐感到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厌倦。”
“每当夜深人静,烛火跳跃,映照着身边那张张或讨好、或畏惧、或别有所图的陌生面孔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想起最初的那个少年。那个心思纯净,无所偏见,仅仅因为一份单纯的善意,便愿意毫不犹豫帮助他的少年。”
“那时的他们,都还年少,同榻而眠,心中却清澈如水,绝无半分杂念。那是一场心照不宣的、纯粹的保护与成全。可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了。”
龙氏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讽刺与悲哀:“元公子,您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一件事情,哪怕起初是假的,做得久了,居然就成了真!”
“后来,公子的床边,少年依旧更替不断。说来也怪,或许是心境的变化,或许是找到了某种扭曲的寄托,他的气色竟真的一天天地好了起来,连沉疴旧疾也似乎有所好转。可他的心境,却一日比一日苍凉。那些来来去去的少年,如同日月轮换,却始终无法替代最初的那个人。他贪恋的,或许并非是那些鲜活的□□,而是再也回不去的那一夜——那两个少年之间,未曾被**玷污的、笨拙却真诚的守护。”
“他一直都知道那个最初少年的名字,也从未忘记。只是早年,他羽翼未丰,碍于父亲的威严和掌控,他不能、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找。他将这份扭曲的执念深埋心底,如同滋养毒蛇,一边扮演着父亲眼中‘不成器’的继承人,一边却在暗地里疯狂地培植着自己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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