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霄混在人群中,悄然离开了喧闹的场地,却并未走远。他隐在巫峡阁后山一片竹林的黑影里,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殿,目光深沉。他知道,郁千惆一定会来。以那孩子的敏锐,既然认出了他,就绝不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个清瘦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竹林小径的尽头。月色如水,洒在郁千惆青色的衣袍上,他独自一人,缓缓走来,步履沉稳,在元承霄面前丈许处站定。
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两人之间,隔着一年的光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无法逾越的立场鸿沟。
“你不该来。”郁千惆开口,声音清冷,如同这林间的月色。
元承霄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卸掉面具,真实的容颜下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郁千惆,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丝毫情绪:“我要来,何处去不得?” 语气依旧带着他固有的狂傲,但细听之下,却少了几分底气。
郁千惆轻轻摇头,似乎懒得与他争辩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今日之事,多谢阁下出言。不过,巫峡阁的事,我自会处理,不劳费心。”
“费心?”元承霄嗤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我若不出声,难道任由那等杂碎污蔑于你?郁千惆,你就这般甘愿受辱?”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郁千惆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些许流言蜚语,伤不了我分毫。倒是阁下,”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易容潜入,藏头露尾,莫非还想重演当年禁锢之事?”
这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元承霄的痛处。他脸色一沉,眼中戾气闪现:“你以为我今日来,是为了禁锢你?”
“否则呢?”郁千惆反问,“元承霄,你我之间,除了强迫与反抗,还有别的可能吗?”
“有!”元承霄几乎是低吼出来,下意识的逼近身形,想要去触摸郁千惆的肩头,仿佛如此才能拉进两人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然而,他的手尚未触及那片布料,郁千惆已是眉峰一蹙,眼中寒光乍现。他甚至连看都未曾正眼看元承霄一眼,只将袍袖猛地一甩,动作快如闪电,挟着一股凌厉无匹的劲风,直向元承霄当面拂来!
这一拂,绝非简单的避让或警告。元承霄只觉一股绵柔却浑厚的力道如排山倒海般涌至,厉风刮面生疼,逼得他气血都为之一滞。他心下大骇,完全没料到郁千惆出手竟如此毫不容情,若不后退卸力,只怕立时便要受内伤。无奈之下,他足尖急点地面,身形被迫向后飘退,一连退出三丈开外,方才稳住身形,化解了那意外而无情的袖风。
站定之后,元承霄怔怔地望向依旧立于原地、面无表情的郁千惆。月光洒在那张清俊绝伦却冷若冰霜的脸上,勾勒出疏离的轮廓。元承霄的心,如同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窖之中。
他多么想再次上前,像四年前那般,不管对方是否愿意,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够拥在怀中,甚至……无数次的用手指抚平那紧蹙的、似乎永远蕴藏着愁绪的眉宇。
可惜,曾几何时,那个在他面前只能隐忍、挣扎、最终被迫承受一切的少年,早已寻不到丝毫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如今这位武功已臻化境、名动江湖的顶尖高手。是自己,亲手将最上乘的武功心法、最凌厉的杀招技巧,倾囊相授,将他打磨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真是莫大的讽刺。
如今,别说轻抚眉宇这般亲昵的举动,便是想靠近他身前三尺之内,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自己亲手铸就的利剑,如今剑锋所向,第一个便是自己。何论其他?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两人之间无声盘旋。元承霄站在原地,望着那双冰冷得不见底的眼眸,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无论是过往的恩怨,还是如今的几乎刀剑相向,都是一道由他自己亲手挖掘、永难跨越的鸿沟!从来都是!
这般无言的气氛,最终被郁千惆开口打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敲碎了夜的宁静:
“元承霄,那日我说过此话,今日我再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疲惫与决绝。
“你灭我满门,侮我半生,此仇不共戴天。可你又教我武功,授我绝学,让我有力量重振巫峡阁,予我余生一线生机。”他微微停顿,似在梳理那纠缠至死方休的恩怨,“我此生……都不会杀你。”
竹林阴影中,元承霄那张俊美却此刻写满复杂情绪的脸若隐若现,同时也象征着他此刻的心情:他听着郁千惆平静的叙述,心中竟升起一丝荒谬的希望。然而,郁千惆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刚燃起的微弱火苗彻底浇灭。
“但你所做的事,既然做了,就一定要受到惩罚!”郁千惆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天道轮回,自有其规。只是——”
他话锋一转,又夹杂了一种近乎悲悯的释然:
“冤冤相报何时了?元承霄,你我之间的恩怨,到此为止。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再无任何纠葛。”
他抬眸凝视,坦荡的看向那个曾是他梦魇、也是他命运转折点的男人,目光清冷如这林间月辉:
“望你……好自为之。”
“再无纠葛……好自为之……”元承霄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心脏都仿佛被冻结。他望着郁千惆那双再无恨意、也无温情,只剩下彻底疏离的眼眸,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他。这比恨更让他难以承受!
“如果我非要纠缠呢?”元承霄几乎是怆然地低吼出来,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挣扎,“你便当真要跟我拼个你死我活?”
郁千惆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良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冷得能凝结空气:
“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一天。”
他的目光落在元承霄身上,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种不愿面对的宿命:
“永远不要有……用你亲自教的武功,回敬你的那一天。”
这句话,如同最终判决,彻底斩断了所有可能。用他教的武功,来对付他——这是何其讽刺,又何其残忍的结局预告?
元承霄身形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重击狠狠砸中。他死死盯着郁千惆,仿佛要将这张冰冷决绝的脸刻进骨子里。忽然,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竹林中回荡,充满了苍凉、悲愤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意味:
“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厉。笑罢,他不再看郁千惆一眼,猛地转身,身影如一道失控的黑色闪电,朝着山下狂奔而去,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那癫狂的笑声余音,久久不散。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直到笑声彻底湮灭,郁千惆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月光昏暗,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他背负在身后的,原本紧握得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双拳,在此刻,终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抽离了某种支撑已久的执念。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露水浸湿了肩头的衣衫,久到月色西沉,林间愈发黑暗。
直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风若行低沉而带着担忧的声音响起:
“千惆……”
郁千惆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依旧静静地望着元承霄消失的方向,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唯有那在夜色中略显单薄的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苍凉。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若行也不知道自己陪着站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郁千惆清朗的声音穿透月色:“风大哥,为免良辰虚设,不如一醉方休?”
夜色渐深,酒香弥漫在静谧的庭院中。风若行凝视着趴在桌上的郁千惆,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愫。这是第一次,他见到这个向来坚韧克制的人如此毫无防备地醉倒。
沉重的过往如影随形。元承霄的再次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之门。那些被刻意压抑的伤痛——灭门之仇、半生之辱,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涌来。郁千惆选择用酒精麻痹自己,不是逃避,而是给疲惫的灵魂一个喘息的机会。
风若行轻叹一声,回想起这一年来郁千惆的艰辛。从废墟中重建巫峡阁,每一砖一瓦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广收弟子,亲自传授武艺,从无半分懈怠;暗中联络各方势力,为门派未来铺路。这个看似单薄的身影,承载着太多责任与期望。
而郁千惆选择在风若行面前醉倒,是一种无声的托付。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位结义兄长,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放下戒备的人。这份信任,比任何言语都来得珍贵。
风若行轻轻为郁千惆披上外衣,月光洒在那张熟睡的脸上。这一刻的宁静,或许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慰藉。醉意终将散去,而明天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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