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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考虑生死条件,豁亮地走路肯定是件及惬意的事,而确立此鲜明信条则是件反复繁琐的事。
因为感受不留记忆之痕,或人们不愿触及创伤。
诗仙行路难叹的是理想死,歌的是河山壮美的真性情;诗圣行路难哀的是现实死,亦歌江山壮美的悲凉,但他们都自主或不自主地表明了行路是件惬意的事,甚至是件必要的事。
风餐露宿的基本需求总归可以克服,只是当病患来袭,所有行路风情的单一审视就要变得重新考量了。
春山得意了半拉月,越走越有信心,越走越有劲,感觉当甩开了不毛之地的一切不如意之后,绝症病患也将自愈,而将奔赴新生。
行走使得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身上的疮癞好像一点点的干化脱落,腐化而去。秋水脸上的疮癞一样渐渐缩小减轻。
大概是得意忘形一露苗头,意志力便松懈,也或许风餐露宿本身就有不可避的隐患,反正春山开始头晕脑胀,发烧无力,一直拖到高烧不能拉车,咳嗦不止,虚弱地躺在车里。
春山以为凭借长途行走获取的力量,这种小病完全可以挺过去,但他忽略了免疫力低下的身体机能的脆弱性。夜里的风寒再也难以抵抗,盖上所有被褥,冷汗湿透,黏在身体上十分要命。
他在迷迷糊糊中说胡话,竟然因病痛呻吟,这是秋水第一次听到哥哥痛苦的呻吟,艾滋病的骇世恐怖都没有造成此现象,因此秋水买了消炎和治风寒的药,并停留在镇子里观察。
春山无能为力,十分地沮丧。
小镇不大,还处于黄土的世界。
已不记得经过多少个镇子了,反正过了荒野以后镇子越来越密集。或者说不是真正的镇子,几家萧条的采摘园,一所小学,两个修车铺,几家饭馆和小食品店,凑吧凑吧就像了一个镇子的模样。
春山确实无能为力了,病痛夺取了他的战斗力和期望值,买药钱改变了只储备必要品的初衷规划,行路的前景暗淡了。而且病倒之后,对身体卫生的挑剔严重起来,行路难的隐患一一浮现。
走在路上,斗志高的时候还能吸引一些关注的眼球,暗自赞年轻人行走中国志气足,精神高。现在病恹恹要死不活的样子,反而没人看得见。或者都当看不见。
春山病好了秋水又病倒了,一模一样的症状,不同的是秋水躺在车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春山总要心惊肉跳的去查看。
在秋水患病期间春山的想法没那么复杂了,甚至没有颓丧。
细心照料她,劝她吃药,尽量能让她吃上热乎东西,太阳好的时候扶她出来,顺便把浸汗的被褥晒干。
跟她说:“等你病好了咱们去大众浴池洗个澡,吃一顿小馆子,找个地方把衣服都洗一遍晒干-----”
秋水对洗澡洗衣充满了憧憬,立刻精神了一些。
所有严谨苛刻的规划都是扯淡,好一时是一时,走一步看一步,伺候身体的基本需求没完没了。
在私家小浴池洗去一个多月的旅途风尘之后,再来私家小面馆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根本不能抗拒。
气氛本来是好的,小面馆里阳光充足,还要了两份凉拌菜。也只是花钱多了开始对前路有点忧心,无伤大雅。
隔桌的男人总是莫名其妙看过来,虽然秋水脸上的疮疤已经不明显,虽然刚刚洗去一身狼狈,但男人带有目的性的目光依然很讨厌,仿佛浪迹天涯具有不可消除的劣根性,或者绝症能散发异味。
这种好奇性在此时代的大环境下是无良的,效果恶劣。
兄妹戒备陌生人搭讪的紧张感绷了起来,别别扭扭,来之不易的好端端一顿饭吃得十分不舒服。
还好之前春山狠心买了五个馒头两根红肠,下一顿饭仍可期待。
兄妹二人吃完饭出了饭馆,好奇男人随后紧跟着出来。
春山站在车前,厌恶感升腾,面对着好奇人,不自觉摸摸腰里的蒙古刀。秋水站在车尾的另一侧,那里可以随时抽出一根铁棒。
“你们是夫妻吧?”
男人脸上没一点亲切的表情,唐突的询问似带着社会教育的形式感。一切形式主义都是领导者的懒散和不切实际的逻辑推理造成的,春山不自觉皱了一下眉,秋水厌弃地转过脸去。
“你们是要行走中国吗?我看样子你们挺像的。”他依然令人厌恶。
“你有什么事吗?”
“是徒步中国吗?就是,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是了,你怎样呢?”
“我就觉得我不会看错。”
男人脸上立刻漏出亲切和蔼的表情。“是这样的,大兄弟!我是这个镇子上酒厂的一个小管事的----说话肯定算数那种----我看你们徒步远行,肯定需要大量经费,不如我们合作一下,我希望推广一下我的产品品牌,你们顺带也能额外赚点零花钱----毕竟谁都不嫌钱多。”
春山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真伪难辨,发展不好估量。
“可是我们什么都不会----我们没工夫想其它事。”
“你们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奇怪男人兴致更高了。“我安排人把你们的车重新装饰一下,只要打上我们的广告----我看你的车棚遮风挡雨也费劲----我重新给你们做一个更好的车棚,你们加我微信,然后我简单告诉你一下我们品牌的大致情况,算一个小培训吧,你再下载一个我们的定位系统,每到一个地方给我拍几张照片,我当即就给你们打钱-----到一个地方打一次钱,城市大我就多打,走得越远挣得越多,你们看怎么样?”
“好是好!可是我们都没有手机----”春山有点动心。
“兄弟你放心,我绝不是骗子,要不我带你去酒厂转转,不远,就在镇子边上-----”
“哥!我们真没有手机。”
“你看你戒备心还挺强,这是好事!兄弟,别害怕----你们两口子看着就像能搞好直播的样----我家也在镇子上住,要不你随便问问,看我是不是骗人---”
“没说您骗人,但我们真的没手机----”
“这时代还会有人没手机?你说你只有老年机我都能信---”他的表情又可恶起来。
“我们看病把钱花光了----”春山不想纠缠下去,秋水已经不耐烦了,就准备启程。
奇怪男人耸动了一下可恶的表情。
“不搞直播出来走有什么意思?浪费了好资源----不如回去吧,不搞钱去哪都没意思----”
他站在了路对面,看着春山和秋水一步一步走远。
大好河山是一步一步丈量出来的,肯定不是靠航拍。
他们的馒头就红肠的一顿吃得相当香美,春山好起来了,感觉轻飘飘地又充满了行走的斗志。
一方方田野,一颗颗树木,一丛丛荒草,一个个镇子,每一处都接受了一寸寸阳光的照耀,散发了一丝丝春意。
行走的世界很明艳,最重要的是秋水的脸上又挂上了活力,每当她有了活力,她的青春的美丽便布散在自然间。
夜里,他们意外经历了旅程的第一场风雨。
很显然,他们的小破车没有经受住考验,并且,春山方始想到,他们大概只剩贰佰多元钱了,只卖面条大米的计划不可能完全实施下去了。即便今后只卖米面,也大概走不了太远。
他们需要沿路乞讨吧?难逃流浪者的基本规则!
黄昏时候秋水就说身上隐隐发痒,天色也不正常,建议停在镇子上不再前行。春水有同感,虽说镇上方便些,却不能生火,但仍找了一处废弃的瓜棚,固定了车子,还特别的将车把牢牢拴在木桩上。
夜里风雨大作,他们如漂泊无根的蝼蚁,天地皆是凶险。
瓜棚噼里啪啦作响,随时可能被吹散,车棚抵不住大雨滴无道理的侵打,很快湿透了。在大风下车棚再也不紧实严密,春山和秋水坐着四处抵挡,雨滴总会出其不意地吹进来。
他们的身体最惧怕潮湿,这个风雨夜又湿又冷。
他们可怜巴巴地蜷缩着,冷的瑟瑟发抖,不敢倒下,春山也不能搂着秋水,只是紧挨着,传递着心灵的热量,随时捂着被风掀起的车帘。
第二日艳阳高照,大好河山如旧。
他们终于见到了一条像样的大河,河水一看便是正常未受污染的颜色,没有漂浮垃圾,没有异味,有大片的沙质缓滩,可以靠近河边。
河滩上还有一顶绿色帐篷,一对年轻情侣野钓野餐,追逐嬉戏,享受着河滩日光浴。
春山和秋水躲不开,拉车经过情侣身边去下游。女恋人兴奋地叫到:“看看!他们是多么幸福!”
虽然担心遭到指责或驱赶,还是要把衣服铺盖拿出来洗一洗,这是难得的好机会。旅途里最惧怕的肮脏和湿冷,此刻都可以清除掉。
他们大肆洗涤,大肆晾晒,忙碌的成果铺满河滩一隅。
河水的干净度出其意外,扑腾开了纯粹的河水的气息。这么美的大河周边竟没多少人烟,因此毕竟没遭到多事人的指责或驱赶。
女恋人远远地惊异地看着他们的举动,眼睛亮亮的,想要靠近瞧,又担心打扰对方某种排斥性强的自我状态,踌躇着折返了回去。
时间很久了,女恋人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貌似十分随意地靠近了,她亲切地问秋水:“你们是在长途旅行吗?”
秋水不反感这个爱恋脑的少女,甚至有点喜爱。
“我们是旅行,只是路上清洗不方便,好不容易遇到这样好的地方---我们没什么钱,穷游。”
“这样挺好啊!”女恋爱脑兴奋了。“简简单单,勇敢果断,了不起的旅行-----我们有车,可是我们却没勇气---真羡慕你们。”
“没什么吧-----走着很累----”秋水不知怎样跟她聊下去。
“很了不起了,随心随性。”女恋爱脑也不敢久留,也不想破坏秋水的自我状态。“真羡慕你们,祝你们一路开心。”
不多时,那对年轻恋人要离开了。
女子又小心地走过来问秋水:“帐篷你们要么,里面还有一点没开封的吃的-----”
她问的很谨慎,怕伤了穷游者的自尊心。“
我看你们的东西都被淋湿了,如果需要就送给你们。”
秋水看看春山。
春山说:“谢谢你,好心人!我们正需要一顶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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