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点的张一维平时肯定在阁楼上打游戏,
然而这会儿他放下鼠标,趴在窗户边,抬抬眼镜看斜对面那条小路,然后匆忙下楼去,底下书店的铁门刚好库库响着,等在门边的张一维立刻把门打开了:“王柏?”
王柏眉头紧皱,满脸泪水。
“诶呦,这么大人了还哭呢。”张一维揽着人肩膀,先给王柏带到屋里,再在平时收银的柜台上倒水,水壶咕噜咕噜响:“来,先进来,跟你哥吵架了吧。”
王柏垂着脑袋喝了水,伤心欲绝,半晌才摇摇头,只觉得浑身没力气,“一维哥,我想睡觉了。”
“洗个澡吧,我拿衣服给你。”张一维搭在王柏肩上的胳膊被烫着了:“你身上怎么这么热呢都是汗,气的?”
今晚的离谱让王柏罕见地掉下眼泪,声线一颤一颤:“我哥,他,为了那个男的,把我赶出家门。”
“嗯?”张一维扶了扶掉下来的眼镜故作惊讶。
“一维哥。”他用胳膊擦了下眼泪,难以启齿:“我哥,和那个男的是一对儿,他们俩不是好兄弟是在谈恋爱,你知不知道这事?”
“我,”张一维摸着脑袋,含糊其辞:“我也不知道呢。”
简直是毫无惊讶可言的“不知道”。
张一维在镇上开旧书店,位置不在抢手的中小学附近,而是在长途客运站边上,离王柏家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家下面是店铺,卖小说、练习册、笔、本子、还有些杂七杂八的,生意还行,一到学生放月假和回校期赚得最多,旁边的汽车站连接了乡下和镇上的路,同时带来这家书店的所有生意。
店铺上面小阁楼住人,木制阁楼踩上去吱呀作响,也只有一张床。
那晚王柏在床上烧得昏昏沉沉,夜里睡着又醒来,反复多次,翻来覆去。
第二天早上睁眼已经在镇上诊所的单人床上了。
是张一维送他来的,这会正在旁边吃包子喝豆浆,“起来吗,吃点?”
王柏脑袋沉得厉害,嗓子里也火辣辣,还没说话张一维就把包子递他一袋:“小柏,吃点吧,你发高烧了,刚才我给你哥打电话他说中午过来看你。”
“不想看见他。”王柏翻了个身,“输完液我就回学校,你去忙吧。”
张一维还要回去开店。
打个针而已,王柏不想麻烦他,他现在也没心情吃东西,心里特别烦。
“那我放旁边,这上面还有两瓶呢,饿了吃点。”
等张一维交代完走了王柏才摊平身体,手上又僵又凉。头顶的架子上也就两瓶小尺寸药水,应该不要多少时间,王柏不耐烦地又翻了个身,巡视间目光偶然对视上一双沉沉的眼睛。
杨清至就在门口走廊上,很别扭地贴着墙看他。
“你哥上班去了,让我来看看你。”杨清至没走过来,但也是硬着头皮,很不自在:“小柏你没事吧。”
等了会儿,见人还不走,王柏发怒:“滚啊你。”
谩骂的效果很好。
杨清至露出的蔫黄脑袋就缩回去,靠墙边摸出烟来,给王谆白发消息:他骂我,我回家了。
末了,又发了句:哄我,老子还从来没被人骂了不肯声呢?!
王谆白正在开车分身乏术,看到昨晚哄好的杨清至生气了,只得先安慰他:“没事你先回家,他没啥事,王柏他从来不生病,身体好着呢,别管他了。”
“mua,别气了,爱你。”发完消息王谆白都要笑出声。
然而王柏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杨清至还不至于和他计较,刚才的话只是为了向王谆白撒娇。
他蹲在诊所外面抽了根烟,等了很久,看见天气又暗下来。王柏就是凌晨在外面吹过风才生病的。
杨清至回想起那天晚上,三角梅都被吹得掉了一地。
他在地上摁灭烟头,走回来,在走廊上徘徊想瞅里面的人,可惜看不到什么,雪白的被子里只缩着个不成形状的人影,不知道睡着没有。
刚才张一维出来和他打过招呼,说王柏的医药费还没付。
小镇上的小诊所没有先挂号交费的流程,抽针才缴费,他这会儿还暂时不敢进去,主要是怕影响王柏,要是一个冲动抽针跑掉就完蛋了。
还是再等会吧,杨清至想着,就去找卫生间去了。
他自觉没过多长时间,等再回来就看见王柏已经拔了针头被护士拦在门口,正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找东西。
王柏没钱。
他交过餐费后现金都装在口袋里,昨晚又洗了澡,衣服在张一维家卫生间,手机也不在身边。
最重要的是刚才张一维和杨清至都已经走了。
王柏都准备问人拿纸笔写欠条了,谁料被打断。
“多少钱,我来付。”杨清至赶紧走过去说,“这我弟。”
王柏可没感谢他的意思,扭头就走,昨晚上的画面总是不由自主浮现在他眼前,简直越想越恶心,胃里泛起一阵酸,早知道这家伙和他哥睡在一张床上是那种关系他早把床掀了。
付完钱杨清出门,王柏都跑得没影儿了,他也没追,倒是王柏转身回来质问:“你为什么缠着我哥?!”
“我没有。”
“我从小到大都没听说过我哥有什么特殊爱好,他年纪到了要娶老婆,你能不能做点好事别耽误他。”
王柏鲜少指责别人,他甚至都从来没有这样情绪化,用自己恶毒的想法揣测他人,趁杨清至愣神更是步步紧逼:“你自己没有家没有工作吗,为什么赖在我家呢,只要你待在我家我就不欢迎你。”
杨清至一句话都没说。
他理解王柏知道这件事后的震惊,对少数群体存在偏见只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遑论王柏还是个孩子。
不,不仅仅是偏见,这种事情就像病毒,只要看上一眼,窥见其中一角就能引人反胃传染上恶疾。
杨清至首先看了看周围,这会儿没什么行人和看热闹的路过,他内心焦急着,又找不到其他理由辩解,说出口的解释略显苍白:“我和你哥是认真的,我想和他一起过日子才住在你们家,你不用担心我靠你哥生活,我没用你哥的钱。”
他在离开前对王柏说:“王柏,你怎么看我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尊重你,但请你也尊重一下我。”
针尖对麦芒的交谈没有持续太久。
对于杨清至来说,王柏的攻击性委实算不上强,再来他也不想和小孩一般见识。他没错,王柏也没错。
其实矛盾产生后只要中间的人能调和下来结果就不会太差,可当时的王谆白对杨清至非常偏心,觉得他把王柏带这么大王柏不体谅自己。
自从父母去世后这个家里就是王谆白一个人做主,他不在乎王柏的想法,只有他还在赚钱供王柏读书,王柏的想法就一点儿都不重要。
王柏是失权的,他在王谆白那儿没有话语权。
好像是王谆白的附属品,无论是尖叫或者哭泣都会按不懂事处理,即使父母不在了还有一个哥哥当五指山。
第二月放假王柏没回家,王谆白只当他闹脾气离家出走,没想那么多,反正再过一个月肯定会回来。
结果又过整整一个月,到了放假那几天还是不见人影,王谆白渐渐有些急:“你说,他到底去学校没?”
杨清至在地上拿火机点蚊香,“你没给他打电话?”
大雨前的闷热让人全身发燥,屋里还有飞蛾和蚊子,杨清至准备拿蚊香熏个十几分钟就灭掉。
“没有,张一维说没见过他。”王谆白正在气头上,断断续续埋怨:“他没钱能去那儿,不知道跑那儿鬼混了。我看王柏也不是读书的料。”
“别这么说。”
杨清至去洗了手回来问王谆白:“你爸妈在村里不是还有间老房子?”
“烂房子空好几年了,不能住人,王柏屁事多。”王谆白揣测:“他不会去。”
大雨很快就混合着狂风和雷电噼里啪啦砸下来。
王谆白把大灯关了打开旁边的小台灯:“王柏怕这些。”
“怕打雷?”
“不是,怕闪电。”抱着杨清至,王谆白淡淡开口:“说会劈到房子上把他电死。”
杨清至闷闷笑了两声:“然后呢?”
“我说你不做亏心事闪电怎么会电你,那是王柏七八岁的时候,他还不会物理,说不过我就躲在被子里。”王谆白看着房间里的某一点回忆道。
王谆白没只靠嘴上揣测王柏的去向,第二天一大早就骑摩托和杨清至一块儿回了他们老家矮岭村。
雨过天晴,去而复返的大太阳火辣辣笼罩在那一层小自建房上空。
老屋墙壁上都是青苔,耷拉着乱七八糟的树枝,但门外的锁是好的,侧边紧闭的小窗也看不出被翻过的痕迹。
今天两人都是请假来的。杨清至是自觉上次的事有他一份责任。
车停下,他还没仔细看上这房子几眼,王谆白就已经着急忙慌用钥匙戳开门大喊:
“王柏?!”
屋子里的旧家具和床板上都蒙着一层风吹来的小石粒。
看得出没人居住过。杨清至和王谆白面面相觑。
然而不远处掉漆的嵌入式红色墙柜里,曾经放王柏父母的遗像的位置却有些不对,不知是谁的手掌在上面拂过。
河边河水因昨晚大雨上涨不少,淹入了一片广袤的芦苇丛里,这河离王柏乡下的毛胚房也就七八公里。
周围都是树,绿压压的芦苇近人高,白色的絮条迎着微风吹拂,芦苇丛里,王柏只穿着件旧牛仔短裤,光着膀子在坐在压倒了一小片枝干的旧汽车轮胎上。
旁边张佑喜在水面浮动,两手拔开水纹离王柏越来越远,王柏注意到:“水很深,你别往前了。”
“好像有鱼。”
张佑喜游了回来。
王柏不会水,没和他一起,这会儿随手丢了颗石头砸在水面,慢慢往轮胎中间的圆形空缺躺去,“抓不到。”
虽还没到夏天,但只要天气一热,镇上中小学的老师都三令五申禁止下水,王柏听过太多王谆白说村里河边或者水库淹死同龄人的事,所以对游泳这事很忌惮。
“王柏,你家老屋看着都不能住人,那你今天还回不回我家?”张佑喜在水面拍出浪花问正发呆的人。
这里是矮岭村。
张佑喜当然不是矮岭村人,他家在离镇上最远的新乡村,需要坐客运车,今天两人是骑自行车过来的。
“不知道。”
王柏闭上眼感受太阳照在眼皮上的温度,一点儿没动。
张佑喜早年父母离异,他爸在外省打工,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老人家好说话,这几天王柏住在他家,平时有事没事帮忙干干农活,也就多双筷子的事,解决温饱住一两晚不成问题,就是手里没钱。
“有鱼。”张佑喜走在水岸线上,两脚在河水里走动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在芦苇里面跳呢。”
“哪儿?”
原来张佑喜对鱼也这么感兴趣。王柏嘀咕着闻言看过去,意外瞥见张佑喜在水里脱得光溜溜:“你遮一下啊,变态一样?!”
“又没人。”张佑喜无辜,“你也没穿啊。”
“我有裤子。”
“行行行,讲究人。”
王柏摸了摸搭在芦苇上的衣服,是用肥皂洗了的,还没晒干。
张佑喜钻进他旁边的草丛里,王柏也低头顶着芦苇往里瞅了下,确实看到一个很大的浅水坑,距离他们有点远,王柏立刻拍拍张佑喜的胳膊阻止:“别去了,有淤泥。”
那鱼看着很大,张佑喜野惯了并不打算放弃,“捉到了找地方烤,没事。”
等鱼捉回来王柏也不大高兴。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都喜欢捉鱼。
被扣着鱼鳃的鲫鱼目测有三四斤,张大嘴一不留神一个神龙摆尾飞出去,正好跳向王柏身上。
不想弄脏裤子的王柏躲了下,结果去捉鱼的张佑喜滑倒了:“我操。”
他背直接磕在石头上。
“喂?!”王柏弓腰去扶他。
张佑喜赶紧推王柏:“快、快,别管我,捡鱼。”
滑腻腻的鱼一股腥味,趁没跑进水里王柏赶紧用两手抓住鱼乱蹦的身子,两手伸地远远的就怕闻见味道,一股脑地递给张佑喜,“你没事吧?”
“还好。”张佑喜呼出一口气,坐地上拿了根草把鳃和嘴穿起,王柏则去看他的背,“一道红的。”
可芦苇丛里两人光膀子贴在一起的画面却直直戳进了刚找到这儿来的王谆白眼里,他视线掠过两人放在岸边的衣服鞋子和倒地的自行车,目光震悚:
“王柏?!”
王柏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然后站起来,皱眉穿上没晒干的湿衣服:“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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